第十三章 工作调动13(1 / 2)

李向西做了一会儿英语题,有点倦了,坐到校门外晒起太阳来。天空中低低地垂着一层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把太阳罩起来,没那么晒了,却愈发闷热了。向西坐在大门口,眯住眼睛,懒懒地享受着那阳光,尽管有丝丝缕缕的微风掠过,头上和身上还是有微微的汗水。四周很静,听不见一丝声音,以前常能听见的拖拉机、鸽子、山鸡和鸡鸣犬吠的声音,现在也都听到不了。群山环绕,天空辽阔,纵横交错的山谷里雾气弥漫,弯弯曲曲的山路如九曲黄河一样,拐来拐去。李向西很喜欢这份悠然清静,但莫名其妙,好端端地,他忽然又感到了难以名状的孤独和寂寞,忽然又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觉得无论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他突然想家了,家里情况不知道怎么样,他听田卫国说,弟弟向红又自己回来了,这可是一件大好事。他要回一次家,特别希望能收到几封同学们的来信,但估计也是不可能的。虽然自己不愿给别人写信,但还是想收到别人的来信,这种心理不知该怎样解释。李向西甚至想象出一种画面,宋晓梅在暑假时会突然来看他,他也幻想着能收到吴子林的来信,当时他们俩是很说得来的好朋友,毕业后还一直没有收到子林的来信。

两星期后,他回家了,不过这次回家的主要原因是向西开始害怕夜晚了。这其实也怪向西自己,他有一次回家到县城转书店,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其中有一本是袁枚的《子不语》。在向西印象中,随园主人标举性灵,不是那种道学先生和迂酸腐儒,其作品肯定会洒脱灵动,倜傥不羁。不料没想到,那书里所记载的大都是一些托生转世和冤鬼为祟的故事,都在极力宣扬一些因果报应和宿命轮回的迂腐观念。不过,向西很喜欢袁枚的清新自然和文采斐然的语言,因此还是按照编排顺序一篇一篇地来读。读多了,满肚子都是一些鬼魂狐妖的故事,以至于晚上一个人时,时不时盘算那些故事是否真实,毕竟袁牧写得言之凿凿,煞有其事似的。

那几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情,贺家墕村有位叫贺元贵的村民忽然喝农药自杀了。向西认识他,他长得五大三粗,还有一个绝活,会惟妙惟肖地模仿山鸡鸣叫,山鸡听到后就会循声而来,因此每年冬秋季,他都会捕捉很多山鸡去卖。他不识字,不会乘法,但加法很好,把山鸡摆成一排,一个一个加起来,居然没有吃过亏。听贺海军说,元贵媳妇做过结扎手术后,总是生病,人消瘦得不行,他去神仙墕乡政府闹了好多次,后来一次闹得太厉害了,被人家痛殴一顿,一气之下喝了剧毒农药一六零五,最后没有抢救过来。人死为大,最后乡政府赔了三千多元了事。元贵的儿子在东山读二年级,挺机灵的一个孩子,向西是其数学课老师,还蛮喜欢他的。不过,其父出事后,他就再没来学校,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他父亲一样,模仿山鸡鸣叫。贺元贵的坟墓就在学校对面的背洼上,正好一出校门就可以看见,按当地人风俗,年轻人暴毙,父母亲还在世,其坟地是不能见阳光的。那几天坟前总是有人哀嚎恸哭,声音凄惨瘆人,整个山野间都弥漫着一种阴森凄凉的气氛。晚上,向西一个人呆在校园里,会不由得想起那些奇奇怪怪的鬼故事,心头也会突然冒出贺元贵的音容笑貌和高大身影,时间实在难捱。

有一天傍晚,天空中飘洒着小雨,山野间悄然无人,李向西听到土塌方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感觉是从脑畔上传来的。天还有光亮,他去杂草丛生的脑畔上查看,好好的,啥都没有。回到办公室,刚坐好,又听到了声音。他不服气,再去看。这次先是转到校园背后的小路上,但那里都是一些山洼,没有山崖,不可能有塌方。向西又转回来,再爬到脑畔上,还是好好的,完好无损。这次他有点害怕了,浑身战栗地回到办公室,但似乎还能听到那可怕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响了一个晚上。在第二天早上,李向西起床时惊异地发现他晚上睡觉时放在炕头的马灯,被移到了窗台上。他晚上要用马灯看书入睡,不可能把马灯放到窗台上,再回到炕上睡觉啊!

李向西只得回家一遭,他觉得这些都是自己的心病造成的,需要休息调整一下。他这段时间一直蜷缩在东山小学的校园里,满眼所见都是颜色变化缓慢的荒凉群山,没想到外面已经花红柳绿,换了人间。公共客车经过马家湾街道后,路两旁的白杨树都已经转绿了,无定河川道里一片繁荣景象,很多农民在大片大片的已经泛绿的田地里忙碌着。客车行走在平平坦坦的绿荫道中间,给人的感觉真好,向西听到车上有一男子用神仙墕口音感叹道:“平格丹丹的,绿格茵茵的,跟原南城里差不多了!”车摇摇晃晃地到了田家湾后,向西跳下车来,拎着自己的包,往自己家里走去。一路都是熟人,李家沟里两边的山坡上的各种树木杂草,都已泛绿,颜色可爱,自家坡底的那棵杏树上的毛杏子都已从叶子里探出头来,清晰可辨。回到家里后,向西觉得的家里情况比他想象的还好。哥哥向阳出去打工了,姐姐向玲去学裁缝了,弟弟向红从外面回来了,不愿再上学了,在家和父母亲一块干活。母亲去年养的十来只鸭子,都开始下蛋了,还卖了不少钱。向西坐在街畔的那块长石条上,一边听着母亲说话,一边跟沟下面经过的熟人打招呼,心里觉得非常安逸舒服,东山小学那些事情一下子变得好像非常遥远,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

晚上吃过饭后,向西到田家湾中学郭海林那里去转。郭海林也是在田家湾中学毕业后考上了黄原师范学校,比向西高一级,两人因为是双重的老乡关系,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关系就挺好,一直有往来。向西以前就来海林这里转过,自然是轻车熟路,一下子就找到了海林的办公室。海林个子修长,戴着一幅黑边眼镜,俊秀斯文,很有美男子的派头。他正一个人呆在办公室,在一架长长的日光灯下写毛笔字,见到向西很高兴,也很热情。郭海林的字写得很有笔体,跟他的钢笔字颇为神似,他不像侯卫东那样专业,也不临帖,却自成一体,作为一名初中老师,其毛笔字已经可以拿得出手。他的办公室的墙上还贴着他自己写的好几幅字,其中一幅是岳飞的《满江红》,看上去还像模像样。向西已经很努力地练了几年了,直到现在却依然拿不出手,心里不禁有些气馁,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写字的天赋。向西这次来海林这里转,有一个目的,就是想暑假住在海林的办公室学习,自己家里没有适合学习的桌子,也不能打篮球。海林稍微迟疑了一下,说道:“可以,我问一下校长,估计可以!”

向西达到自己的目的后,便放松地和海林聊起天来。海林为人谦和朴实,没有架子,说得都是实在话,也善于体谅人。海林说了一件事,还颇让向西触动。海林村里有一位叫郭永刚的,是原南师范学校毕业的,两年前被分配到呼家岩乡教书,他先是被安排到呼家岩中心小学,教了一年后,不知怎么回事,又被调整到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农村小学。这个小学在半山上,距离呼家岩十五华里,尚未通电,条件很差。郭永刚不愿去上班,在外面飘荡了半年才回来,但还是没去工作,而是插班到原南一中的高二,准备重新考大学呢。向西便问:“他工作怎么办呢,工资呢?”“好像是找人了,给教育专干送东西了,工资领一点,扣一点,而今这种不上班却领工资的人多着呢!”这种事向西也知道,去年原南师范毕业的一个女孩,分到神仙墕乡中心小学,因为嫁给了原南县组织部长的公子,并没有来上班,向西见工资册里还有她的名字,应该是一分不拉地领着工资。郭海林继续说:“规则都是给没关系的人定的,没关系了,只能老老实实,有关系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赶快找人,尽快调上来,不要在神仙墕呆了!”

第二天,李向西又去原南一中找他的叔叔李树亮,他去的时候给叔叔带了价值二十多元钱的鸭蛋。李树亮还是那么热情,对向西所托之事满口应允。他说:“今年应该没问题,去年主要是大形势不行,我给局里再好好讲一下,你想调到哪里?”向西现在都不敢梦想到田家湾中学工作了,他说只要调到田家湾乡就行了,哪怕是农村小学都行,只要有电就行了。“那没问题,咱们只是在乡下调整一下,难度不大!”从原南一中出来,向西心情大好,他觉得生活又有盼头了,自己的人生马上就会有转机了。

不过,向西有点不放心,觉得万一调动办不成,如果还在神仙墕工作,他可不能再呆在东山学校了,他受不了那份孤独与寂寞。为了保险起见,暑假回家前,向西便去找教育专干肖家梓,以前他从来没有找过肖家梓,两人没有什么交集。向西便要求换一个学校,肖家梓沉吟半晌,说他考虑一下。向西有点急了,不管不顾,口不择言地说:“肖老师,反正我再不想在东山呆了!”教育专干,官虽不大,权力不小,他可以让教师生活在现代文明中,如分配到镇子上的中学或者中心小学,最起码通电,交通便利,生活方便,也可以把教师打回石器时代,如交通不便,没有通电,离神仙墕街道很远的深沟里。向西就知道有一位老实巴交的姓何的教师,由于教育专干不喜欢,而被分配到离神仙墕有三十多华里的耿家山。何老师如果要买粮油的话,就会很麻烦,因为当时吃公饭的人的粮油还是由粮站供应的,在神仙墕粮站买好粮油,再翻山越岭地运回学校,绝非易事。向西用那种语气对肖家梓说话,还冒着得罪他的风险。

放暑假后,向西如愿以偿地借到了郭海林的办公室,自然很高兴。这一年多来,他渴望的每一件事情,几乎没有一件做成,基本上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海林细心周到,把向西可能需要的东西,如篮球、电热杯和录音机等,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这样向西呆在学校,就不会有任何不便。向西呆在海林的办公室,窗明几净,灯光柔和,这与他自己的尚未通电的工作单位形成天壤之别。他在那个假期完成了自己制定的学习英语计划,还读了拜伦的上下册的《唐璜》《莱蒙托夫诗选》和雨果的《悲惨世界》。《唐璜》的名气很响,向西却觉得没有什么收获,他不喜欢作品中那种浓郁的抒情风味,觉得整个作品有些夸张做作。五卷本的《悲惨世界》,向西也是通过意志读完的,也没觉得有什么收获。他很不喜欢雨果的那种浪漫主义风格,他总是觉得作品所描绘的下水管道那些内容不够真实,只不过是凭奇特丰富的想象力虚构出来的;他也不喜欢那种华美丰赡的语言,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才情,永远掌握不了这种语言;主人公冉阿让那股天生的神力、囚犯变成市长的命运逆转,都让他觉得不可信;他也很反感弥漫渗透于作品中的令人生厌的宗教气息。不过,多年来,向西养成了一旦打开一本书就把它读完的习惯,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这本书读完了。

尽管这段时间,学习生活挺充实的,向西依旧时不时情绪波动,飘忽不定,莫名其妙地陷于那种忧郁、沮丧和苦闷的心理状态。有一天下雨了,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读书读累了的向西,不禁打量起眼前的风景来。远处的灰濛濛的群山带着潮湿的雾气,显得庄严肃穆,紧连在一起的钻天杨,绿郁郁的一片,和远山一道构成了一幅恬淡清远的山水画。雨珠滴到了碧绿的树叶上,发出刷刷刷的悦耳响声,此时此刻,宇宙间一片寂静和寥廓。向西忽然想起了去年在黄原师范学校时跟吴子林呆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情景。同样是雨天,同样是寂静,天地却如此不同。在黄原师范时,吴子林年龄小,学习优秀,学校又有各种比赛,他经常获奖,因此深受班主任张凯华老师器重,张老师让他在自己的办公室学习。向西也叨子林的光,时不时赖在那里学习。就是在张老师的办公室里,向西读了吴子林买的高尔基的《童年》和《在人间》,在底层社会漂泊流浪的阿廖沙,如饥似渴地读书、寻找人生意义的经历给他留下很深印象。那时,向西因为单相思的苦恼,常常陷入那种无可名状的苦闷沮丧的精神低谷,和抱负远大的子林聊一下,谈谈理想和未来,心情就会开朗很多。子林本来是学校选拔出来保送大学的苗子,因为在笔试前打过篮球后用凉水冲澡,导致头痛,发挥失常,痛失机会。毕业之后,除了宋晓梅,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吴子林,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写一封信主动联系一下子林。他尽管非常渴望一份来自了他人的友情、理解和支持,可依旧没有任何行动,依然在被动地等待和焦灼地渴望某种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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