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胡民歌15(1 / 1)

吃过晚饭后,点上灯,李向西开始学习英语。他想在这半年把高三英语学完,学英语就是他的主业。没有录音机,也没有人指导,他只能默默地像哑巴一样学习英语,基本程序就是先抄一遍单词,再精读课文,默写课文,最后做习题。他觉得英语课本编得挺好的,精读课文和习题后面附的短文,大都是文学精品,他慢慢研读的时候可以充分体验到文学的魅力。他给自己定的规矩是,一周要学习一课,休息的时候就读小说、练字和拉二胡。

李向西是在东山学校开始学习拉二胡的,他对二胡的兴趣是在艾华君那里培养起来的。华君那时在南原县石家畔乡安家沟小学教书,他去之前没有给华君打招呼,去了后才知道南原县教育局要来安家沟小学检查,向西有点尴尬,他本来是来找华君玩的,却给人家添乱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华君的同事能体谅理解他,他也就泰然自若了。他马上转换角色,放下客人的身份,帮华君及其同事殷勤招待来查学的领导。他们说,招待工作主要就是让客人吃好饭,吃好饭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华君和同事们忙忙乱乱做饭,向西主动要求烧火,他现在没有别的本事,但生火烧火绝对是专业水平。那次,在安家沟小学吃得是羊肉圪坨,他在锅台下拉着风箱烧火,锅里炖的是羊肉臊子,窑洞里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有一位男民办老师在案板上搓圪坨,以前向西见过人们是把鸡丁状的面疙瘩放在手掌上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来搓,又慢又不卫生,而这次他看到那位老师是用刀在案板上搓呢,他把面揉成一根长长的面条,然后左右手各拿一把菜刀,两手飞快地交替动作,一会儿就搓了一大堆。他们在地下做饭时,查学的领导坐在炕上,一方面自己可以取暖,另一方面也可以给地下忙乎的老师腾出空间。其中一位拿起华君宿舍放的一把二胡,简单地定了一下音,就开始拉了。

他刚开始拉得漫不经心,不过向西一下子就感觉到他水平并不一般,那音色非常柔和圆润,弓弦方向交换时没有刺耳的吱吱嘶嘶声,而一般业余拉二胡的都免不了发出那种声音。他换把的动作也娴熟自如,由中音蹿到高音时,琴音非常准确,而不会出现一些新手经常出现的滑音情形,他还会熟练地揉弦,使二胡的音声更加醇厚悦耳。那位查学老师拉了几首小调,熟悉了一下二胡,就开始了他的精彩表演,那是一首向西以前从未听过的曲子。以前在黄原师范上音乐鉴赏课时,向西听过《二泉映月》《江河水》《光明行》和《赛马》等经典名曲,也在视唱练耳时哼过这些曲子的主旋律,自我感觉对二胡名曲还比较熟悉。但这位老师所拉的旋律他却完全陌生,一无所知,只觉得那二胡声音出奇地悠扬宛转、悦耳动听。那位老师看上去其貌不扬,穿一件中山服式的外套,发型平淡无奇,没有一点艺术气质,绝不是音乐专业毕业的,他怎么就会把二胡拉得那么优美迷人呢?他的内弦琴声醇厚绵柔,就像雄浑厚重的绵延群山,外弦琴声又显得轻盈飘扬,就好像山谷间掠起的鸽子一样,有时候节奏很快,如狂风急雨一样,有时又拉得缓慢轻柔,就像东山学校的月夜一样温馨静谧。在那位老师刚开始拉二胡时,老师们有说话聊天的,有烧火切菜的,有准备调料的,有收拾碗筷的,可等他拉得入港时,大家都慢慢地安静下来,都在认真聆听那变化多端、富有感染力的呜呜咽咽的二胡声,那位正在出神入化、呼呼生风地搓圪坨的老师,似乎也放慢了节奏。音乐终止之后,大家都默不作声,一片寂然,窑洞里好长时间似乎还在飘荡着那优美悦耳的琴声。

等吃过饭,把几位查学的老师送走后,向西又跟华君聊天,说起那位拉二胡的老师,华君在师范时音乐学得好,会唱会拉,音乐造诣比向西深厚很多,他说:“人家拉得真好,安家沟村里会拉二胡的人多着呢,这是我听过最好的。”从安家沟回来,向西也开始学习拉二胡,他因为识谱,很快就会拉一些简单的曲调,但往好拉则很难,进步缓慢。不过他还是很喜欢拉,有时怕影响别人,他就把夹子夹在琴弦上,使其不发出声音来,而只是让其吱吱地响,但印象中,还是拉得不亦乐乎。来到郝家沟小学后,向西发现学校有一把质量和音色很不错的二胡,学校的白青胜老师和冯喜善老师,也喜欢拉二胡,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他在学习累了之后,为了休息眼睛,经常会拉一阵二胡。

经过一两个星期的调整后,向西渐渐适应了郝家沟小学,开始有规律地生活起来。他还是力争在白天就把工作方面的事情都做好,把晚上的时间腾出来。这里没有东山学校的开阔视野和宜人风景,却不用再提心吊胆,畏惧某些不可知之物。学校就在村子里,周围都是人家,看书看累了,可以在校园里随意地蹦蹦跳跳,也可以到冯尚善老师那里坐一会儿。冯老师离家有十多里,上山下洼回家不便,晚上就住在学校里。冯老师是老牌子师范生,他喜欢唱民歌,也会拉二胡,也是性情中人,与向西挺合拍的。

冯老师知道向西也喜欢民歌,前两天从家里给向西拿来自己以前用的笔记本,笔记本已经旧得发黄了,保护得却挺好,封皮很完整。向西看那上面,都是冯老师以前抄得一些音乐曲谱和歌词,字迹工整美观,看上去都是一种享受。那笔记本厚厚的,只有最后一两页是空白的,其它的都记满了。这些音乐曲谱有的是用蓝色笔写的,有的是复写笔写的,也有少数是黑色笔写的,它们显然是冯老师在不同时间和不同地点记下来的。向西浏览了一下,它们都是一些陕北民歌,有道情调、秧歌调、二人台和说书调,还有一些是榆林小曲,有的用红笔划着,还有眉批,看得出来,冯老师在那上面花了很多时间,下了很多功夫。

学了一会英语,有点困了,向西便打开了冯老师的笔记本,在里面找到一首《走西口》,按照曲谱哼唱了一会儿,觉得其旋律和谐悦耳,美妙异常。在黄原师范学校时,黄原的大街小巷里经常飘荡着陈哲和罗捷书改编过的《走西口》,那首歌实际上是在山西民歌的基础上改编成的,整个曲调显得温柔细腻,轻巧宛转,它与电影《人生》中女高音歌唱家冯健雪所唱的《走西口》风格不同,后者实际上在无定河领域流传的《走西口》的基础上改编的,呈现出旋律流畅、节奏平稳、徐缓抒情的风格。而冯老师在这里抄录的《走西口》,是一位叫聿尹的人1942年在靖边采录的,其曲谱与向西所见过的《走西口》大相径庭。它采用了4/4节拍,在节奏上更为徐缓悠长。旋律自由洒脱,忽上忽下,使得音调奇异诡丽。乐曲对苦音4的运用也让人称奇,如与第一句歌词“哥哥你走西口”中的“口”字相对应的第二个小节,以占了2个拍子的4音来结尾,这在陕北民歌中极为罕见,但在这里却极为夸张地渲染了浓郁的悲凉情绪,而在音乐效果上也达到了动人心弦的审美效果。这个4音在最后一句歌词中又出现了,不过这次出现在开头,即倒数第二小节的起音,这次还占了2个节拍,不过与其对应的歌词是四个字,所以出现了4个半音符的清角音4,从而既呼应了第二小节的4,又为以泪涟涟的悲伤结尾铺垫作势。乐曲的特色还在于,采用了陕北西北民歌中惯见的递进滚筒式的结构方法,即以半拍子起音,一个拍子横贯2个节拍,有时也运用切分音符,从而自然地带出了下一小节或下一个节拍的音乐。这样整个歌曲的旋律悠长洒脱,却自然连贯、一气呵成,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冯尚善老师听见李向西在唱歌,也过来凑热闹,开始和向西一块唱歌。在煤油灯下,他仰着头,大张着嘴,神态可掬,似乎比年轻的向西都投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唱起歌来却很好听,有股苍凉悲怆的味道。一老一少一直唱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冯老师过去后,李向西躺在炕上,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冯老师的苍凉沙哑的歌声仿佛一直在窑洞里回响萦绕,都压过了深沟里的哗哗哗的溪水的声音。

李向西有时也会到住在学校的老耿头那里转。老耿头每天都要到山上给村民们照看苹果,经常捡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回来。他常年穿着老棉袄,别人也看不出他怀揣许多苹果,自然不会说三道四。他自己不能吃这些水果,一吃就呕吐,有时也肚子疼得到炕上打滚,因此常常把拿回来的苹果送给向西,于是向西的抽屉里经常塞着苹果。那些苹果大都是红元帅和黄元帅,是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味道很美。还有一些苹果是青香蕉,不是特别好吃,但香味十足,放在抽屉里几颗,整个窑洞里都弥漫着香气。向西那时食欲旺盛,吃过饭后很快就饿了,正需要一些食物填肚子。现在苹果很贵,一斤苹果可以卖到一元钱,而郝家沟小学民办老师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二十四元钱。向西对老耿头心存感激,也常常会把自己的东西送给老耿家俩口子。他平时不抽烟,专门买了一条六毛钱一盒的红公主烟,等老耿来了给他抽,老耿头自己平时抽的烟也就是一毛钱左右的,因此他们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老耿几乎每天从山上下来,或者从外面转回来,都会到向西办公室来坐一会儿。他慢腾腾地推开门进来,坐在椅子上,等着向西给他让烟,有时向西正在忙着或者忘记递烟时,他会自己从向西办公桌的烟盒里拿出烟来,慢慢点上,开始慢慢地品读香烟的美味。老耿抽烟的方式很特别,他不是把烟吐出来,而是把所有的烟都贪婪地吞在肚子里,一点一点地品尝。老耿这种非常节约、一点都不浪费的抽烟方式,让向西觉得很有趣: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人都有。

向西在晚上看书看累了,也会去老耿头那里沾点烟火气。老耿家因为没有小孩,村里有不少人常来闲聊,见向西过来,因为地下没有椅子或者凳子,就招呼向西上炕。向西当然也不见外,也不嫌老耿家的炕有很多土,不干净,就直接躺到他们的炕上,心不在焉地听那些村民们聊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心里却能安静下来。有一次,他居然睡着了,那个时候,向西虽然不再像黄原师范时那么亢奋躁动,但睡觉还是一直不好,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失眠,整夜都睡不着觉,而在老耿头的脏兮兮、黑乎乎的炕上,他竟能小憩片刻,他自己都觉得惊奇不已。

时间长了,向西便对老耿头本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有一次,老师们在一块时说起老耿时,贺艳娥老师说道:“你别看老耿头那个赖样,他可厉害呢。他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可漂亮可漂亮呢,大花眼,大脸盘,身材也可好呢,像花一样,她的名字就叫花子。不过,这种人可没好命,花子在生孩子时不顺,娃娃没保住,自己也落下了一身的病,又没好好治,后来就瘫痪了。她肚子里又没毛病,老耿出去干活,早出晚归,花子瘫痪在床,又渴又饿,度日如年,自己要求老耿把她结果了。这都是老耿各自说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老耿就在李家山找了一位郎中,花了一块银元买了地药(砒霜),让花子吃了。吃了地药寻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花子在炕上折腾了几天才咽了气,可惨呢!”向西听了颇为诧异,他没想到老耿头竟会这么残忍,便道:“这样的,没想到啊,老耿挺厉害的啊,怪不得他会得那种病,也是报应啊!”多年来,老耿头一直只能吃一些干馒头和干饼子,喝点白开水,来苛延残喘地过日子,他稍微吃点瓜果疏菜等等,都会吐出来的。坐在旁边的冯尚善老师笑道:“向西说的对着呢,做人嘛,还是要善良一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别看做坏事没人管,有时真是有报应的!”

贺艳娥继续道:“花子没了以后,老耿打了很多年光棍,你想想看,谁敢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呢?”冯老师疑惑道:“那而今这个呢?换换娘的呢?”换换是老耿头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她妈没名字,就叫她妈为“换换娘的”。“换换娘的是人家赶出来的!”贺艳娥回答道,“她先是嫁给了魏半坡山的一个男人,都生了一个儿子,那个时候饿人年头,都吃不上了,快饿死了,那男人主动让她找个出路,她才带着儿子到了郝家沟,到了老光棍老耿这里。后来年头稍微好转了一些,原来的那男人又把他的孩子要回去了。换换娘的后来还在这里生了一个男孩!”向西诧异道:“还生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呢?”艳娥继续道:“被洪水冲走了,换换娘的也是那种瞎人,不精嘛,那小孩都六岁了,下大雨,发大水,她自己拉着小孩避雨呢,不知怎么回事,跌了一跤,小孩就被山水冲走了!也可能是你们说的那种报应,老耿命中注定没儿子!”冯老师道:“你看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贺艳娥继续道:“那小孩没了,把老耿可急伤了。他把换换娘的可打惨了,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而今的换换,是后来生的。老耿本来准备用她卖一笔钱,这里的女孩可值钱呢,不料换换跟上人家私奔了,老耿也是人财两空啊!换换娘的也可瞎可瞎呢,直到而今,老耿经常揍她呢,用擀面杖打呢!唉,可怜人嘛!冯老师说有报应呢,换到换换娘的身上就可不灵呢。她爸也可厉害呢,就是李家山的,当时也是神仙墕参加各明(gemin)的风云人物,出去后又在外面娶了媳妇,再也没有回来,听他们说他曾做了一个省会城市的市高官呢,可大的官呢!”李向西觉得很震惊,问道:“她爸没管她吗?”贺彩娥道:“没有,直到死都没有回来,她妈一直呆在李家山,再也没见过她男人,换换娘的一辈子都没见过她爸!她爸还和他的兄弟有来往,却从来没管过换换娘的,任其自生自灭,可怜人嘛,也是瞎人,她身上就看不出来什么报应了,一辈子都很可怜!有一年她爸的几个儿子回老家来寻根了,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姐姐,就过来看她,我们还以为她这下可赚点钱了,没想到人家只给了她五十块钱,少是不少,不过确实不多。”

向西听到换换娘的还有这么一个高贵血统,颇为惊讶。过了两天,他找了个机会,问她为什么不去找她父亲呢。换换娘的答道:“我不识字,也不认得路,也不知道地方,也不会坐车,不知道怎去呢!”向西又问:“你的那些伯伯去找过你爸爸没?”“去过,他们去过!”换换娘的答道。“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呢?”换换娘的愤愤不平地答道:“他娘的隔壁,不带我么!”她说的那个“娘的”是用靠近黄河畔的方言说的,用拼音都很难拼出来的一个词,在当地是骂人的狠话,惹得在旁边的李向西和冯尚善老师都笑了。冯老师问道:“你不会坐车,那你去过原南城没?”“没,我寻不上。”“那你去过马家湾没?”“没!”“那你去过石家畔没?去过枣林湾没?”“去过,我走的去过!再远的地方就没去过!”向西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辈子的生活范围就是以不足二十华里为半径划的一个圆圈。她过去以后,冯老师对着李向西感叹道:“唉,有些农村人,活得就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只不过是吃一点喝一点,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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