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沟底学校14(1 / 1)

开学了,李向西忐忑不安地去神仙墕乡政府找教育专干肖家梓,打探自己的下半年的工作安排。这次他在政府的院子里直接碰到了气势轩昂的肖家梓,脸上不得不马上堆满讨好的微笑,跟家梓打招呼,内心深处却非常厌恶自己的低三下四的媚态。肖家梓看到了向西,停了下来,眼神似乎闪现出一丝不屑的神色,不过马上就转换了表情,回应着向西:“你分到郝家沟了!”看到向西有点发愣,肖家梓接着安慰道:“郝家沟挺好的,是个古文风村子,学校也是一个大学校,咱教育局谢局长都在那里教过书!”这话向西去年就听肖家梓说过,当时是给李恒强夫妇说的。李恒强夫妇也是去年毕业的,他们是原南师范学校毕业的,两口子一块分到了郝家沟小学。向西回家时和李恒强坐过一次车,聊了一路,还比较熟。肖家梓说:“李恒强,表现好,这半年调到中学了,他媳妇调回新庄了!”新庄镇是城乡结合带,是李恒强的家乡,在那里工作可以说是已经调到县城了。可李树亮叔叔明明说过,教育局谢局长说今年不调整人事,李恒强的爱人怎么会调回新庄镇呢?李恒强表现好,那就是说自己表现不好,所以被发配到了郝家沟小学。

在上学期五年级语文联考时,向西有一个学生考了第一名,但平均分并不高。他没理由辩解,他只带五名学生,按常人的理解,即使是手把手、一对一的教,也是可以教会的。不过,向西自认为他在这一年教学上还是蛮认真的,他尽可能把每一节课都备好上好。他也设计了很多自认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培养学生的语文水平,如让学生互改作文,睁大眼睛寻找同学们的错别字、不通顺的语句和文意不连贯的段落,希望让他们克服这些常见的作文毛病;他还带领学生们在东山附近的山头转来转去,寻找写作素材,培养他们观察和描摹事物的能力。有一次他们还爬到据说是神仙墕最高的山头——九州圪塔,当地人说在那里可以看到黄河,用他们的话说是老爷河。九州圪塔四面群山环绕,视野开阔,景色一览无余,不过因为云雾弥漫,那天他们并未看到远处的黄河。他还尝试着发动学生订一些少年儿童报刊,甚至把自己的自认为适合学生阅读的书借给他们,希望开拓他们的视野,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他还让学生们写日记和周记,希望他们也像他自己一样,养成一种记录生活的习惯,培养写作能力。他自己也在写日记时顺便写一些试水作文,在课堂上读给学生听。可现在看来,他做这些事情似乎都没有见效,学生们的成绩并不出彩,师不高,弟子拙,这话是用来形容他的吗?

李向西无话可说,只能暗生闷气,恨自己没有能力和水平,只得老老实实地去郝家沟小学工作。一年之前,他去东山学校报到时,走在那弯来弯去的山路上,看着那绵延逶迤的群山,云雾弥漫的山谷,清澈湛蓝的天空,热血沸腾,信心百倍,心里充满了憧憬和希望。他坚信自己有能力,有水平,很快就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来。没想到,一年之后,他不仅没有崭露头角,反而在走下坡路,由高山之巅堕落到深沟里面去了。郝家沟在深沟里面,交通不如东山方便,要爬十华里的上山路,才能走到神仙墕,这里骑自行车要不断地上山下洼,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最好的策略就是充分使用自己的11号汽车。还有一点也让向西很难忍受,郝家沟是两山夹峙一道深沟,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空,视野极为狭窄。

去年到东山学校时,向西的第一印象很好,学校有独立的校园、围墙和大门,有八孔体面的大窑洞,校园敞敞亮亮。现在到郝家沟小学,情形却大为不同。学校在一条可通机动三轮车的乡村便道上面,不过要爬一条又长又窄、坡度大概有六七十度的石茬路,才能上到校园里。李向西以前只在一些庙宇里才见过这么陡的路,而且,学校的路并不像庙宇的路一样,工工整整,而是由一些乱七八糟的石块插成的,坎坷不平,露出很多石茬,很容易绊脚。人跌倒了,又会很危险,身体很容易被露出来的石茬划伤,也容易骨折,也极有可能从又陡又窄的石路侧滚到下面的马路上去,那造成的伤害会更大。向西很不理解,一所小学怎么会修出如此崎岖险峻的路来,因为都是一些小孩子在上下坡啊。郝家沟小学有十一孔窑洞,窑洞不像东山学校的大大方方,而是与艾华君所在的安家沟小学一样,又小又破又旧。这些窑洞有七孔作为教室,两孔是教师办公室,有一孔堆放着杂物,还剩一孔被村里的一对老年夫妇以照看学校的名义占着。校园没有东山学校的宽敞,显得相当促狭,唯一可以安慰向西的是校园里有两棵颇有风致的大槐树。校园也有防止学生滚到马路上的矮墙,可惜因为修得粗糙,时间又久了一些,墙都歪歪扭扭,向马路一方倾斜,似乎用力一推,整个墙都会倒掉的。墙上的石块也大都松动了,可以轻而易举地掀起来。

李向西是跟着郝家沟小学管财务的老师白青胜去学校的,一边看着破破烂烂、灰不拉几的学校,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白青胜介绍学校的情况,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心情极度地黯淡沮丧。青胜道:“我们这学校是神仙墕的一个大学校,是四个大学校之一,以前还办过初中,教育局谢局长也在这里教过书。学校是由白板坪和郝家沟两个村子联办的,学校年级齐全,从幼儿园到六年级,都开着呢,附近邻村都有人来这里上六年级。”向西问:“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上学?”青胜道:“到神仙墕上六年级,要上灶,花钱也多。在这里来上,虽然也远了一些,比如李家山的,要上山下洼,不过和神仙墕相比,这里可以回家吃饭,还是这里更方便,更省钱一些。”白青胜把教师办公室的门打开以后,向西看着那黑乎乎、脏兮兮的小窑洞,都不想进去,把行李放好后,便坐在槐树下面的石条上跟白青胜继续聊天。

这时大门口上来了一位背着铺盖的老头,那是另一位公办教师冯尚善。冯尚善是神仙墕乡冯家山人,长得方脸大眼,身材魁梧,因为年龄很大了,两鬓斑白,头发稀疏,穿得衣服又很一般,看上去与普通农民无异。冯老师见到向西,也是非常热情,问长问短,当他听向西说在东山学校时跟郝长书搭档,不禁爽朗地大笑:“郝长书,我知道,我们以前就在一块处过,人小鬼大,捣得很!”不一会儿,校园里来了很多学生,乱哄哄地吵成一团。接着民办老师也陆陆续续到了,便让学生们打扫教室和办公室的卫生,老师们坐在外面闲聊。向西打量那些民办老师,除过白青胜外,还有四位,一位是年龄约摸有六十多岁的老头,腿一瘸一拐的,拄着一根拐棍,大家叫他耿老师,向西后来知道他叫耿永尚。一位年龄跟向西相仿的青年男子是李大伟,一位中年妇女是贺艳娥,还有一位女老师是白秀丽,年龄应该在二十三四岁的光景。耿老师问道:“冯老师,你以前是在河底教书吗?”冯老师答道:“我在河底教了二十多年,在沟口小学教了九年,在艾家坡教了七年,我呆在一个地方,就不愿再走了,民办老师和村干部都不愿让我走。本来我在艾家坡呆得也好着呢,人也熟,离家里只有十华里,不过因为再过三四年就退休了,我担心退休了后吃粮要跑到枣林湾粮站去买,这样就很不方便。所以今年就到教育局给他们讲了一下,调回来的!”耿永尚道:“你还是人好,在每一个地方都能呆那么久,跟人家处得好!”冯老师笑道:“唉,而今我这种人已经吃不开了,一直都是个教书匠,一点变化都没有,教了差不多四十多年书了,以前也有一些机会,自己不愿跳上窜下,这辈子就这样了,人也变不了,本性难移啊!”向西在旁听着,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己刚在东山呆了一年,就调走了,在别人看来,也是做人有问题。

大家寒暄了一会儿,冯老师见学生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好了,便说:“老师们,那咱们开一个会吧,把课排一下!我首先说一下,我今年带一个孙女,跟我一块上四年级,我就把四年级的课包了吧!”众人都道:“冯老师年龄那么大,还上高年级的课,人真是好!”向西见说,也抢着道:“我把五年级的语文课上了,再上一个六年级数学课!”大家都说:“李老师的担子够重了,你们两位都是实称人,高姿态,这课太好排了!”课排好后,学生便以班报名、发教材和发作业簿,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向西的五年级有十一名学生,比东山学校多了一倍,在这一点上,他还挺满意的。老师们统计了一下数字,学生报名人数有126人,也比东山学校人多。在此期间,白青胜让一个贩粮油的村民送来两袋面,两斤油,两捆粉条,当作公办老师的福利。李大伟老师就在学校边上住着,从家里拿了一把绿菜,送了下来。发完书以后,学生们就放学了,随后民办老师也回去了,学校里就剩下冯老师和李向西了。

学校有两孔教师办公室,靠边的办公室原来是李恒强住过的,向西觉得那窑洞的灶火肯定会利索一些,正好他先到,他就先占先得了。冯老师来得晚了一些,只能住中间那孔窑洞了。那孔窑洞因为好几年没有公办老师住了,灶火不利索。向西心存愧意,就主动要求冯老师和他一块搭伙吃饭,冯老师见他诚心诚意,便没客气。经过一年学习,向西做饭的水平已经可以与冯老师相媲美。冯老师和面,向西生火烧水做配菜,两人配合默契,速度很快,没有四十分钟,就吃上饭了。向西炒菜时,因为没肉,油倒得多,菜炒得很有香味。冯老师的面和得也很劲道,口感挺好,因此虽然没有肉和鸡蛋,两人照样吃得香喷喷的。冯老师饭量大,胃口好,已快年过六旬,还可以像向西一样,连吃两碗满满的扣着菜的面条。他吃饭时不喜欢坐在椅子上,而是圪蹴着端着碗吃,把面条吃得咂咂有声,满头大汗。吃饱后,他还舀了一碗面汤,放在自己面前,依旧圪蹴着靠在门上,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肚子,继续跟向西聊天。向西这才知道,冯老师也是老牌师范生,在原南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辗转于神仙墕周边几个乡镇教书,当地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包括一些乡政府干部,如神仙墕教育专干肖家梓也是他的学生。冯老师以前也在郝家沟小学教过书,村里的一些村干部和有脸面的人都是他的学生。文革结束后,原南县缺师资,县上抽调一些知识分子去办高中和初中,作为老牌师范生冯老师被抽调到河底中学担任中学老师。后来由于学生太少,河底中学被合并到枣林湾中学了,冯老师年龄大了,不愿再动,就留在河底中心小学。他后来觉得河底镇上离他家里有点远,就主动要求到乡村小学工作,这样会离他家里近一点。

两人正说着,有一位佝偻着背、穿着老棉袄的约摸六十多岁的老头,慢腾腾地走过来,跟他们俩打招呼,原来他就是那位照看学校的老头。老头姓耿,常年有病,稍微吃不对东西,就会呕吐。老耿很怕凉,已经到夏天了,还穿着棉袄。他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老耿不能干重活,村里为了照顾他们,让他们老俩口以照看学校的名义住在学校。他还是村里的护林员,也负责照看村里的苹果,村里的苹果树虽然都分给了村民,但苹果需要有人照看,村里就让老耿头看着,一年给他260元钱,基本上和民办老师的一年工资相当。

三人聊了一会儿,向西便按捺不住,问老耿学校大门外面那条路怎么会修得那么难走。老耿叹道:“校园原来很大的,宽宽敞敞,村里不是要修马路吗?下面是石崖,扩不开,没办法寻路,就把校园活生生地切了一半,下面的马路不是就宽了吗?不过校园就悬在了马路上面,没有出路了,包工的是耿国良,他又不愿多花钱,就把剩的没什么用的乱石头、碎石块堆砌在一块,堆成了而今的样子,把马路跟校园连接起来,就算是一条路,这样不是省工省钱嘛!”向西道:“这哪是人走的路呢,像庙里的神路一样呀!”老耿笑道:“碰上那种瞎人了,没办法!”向西道:“他自己没有小孩吗,不在这里上学吗?”老耿道:“上呢,怎么不上呢,他家三个小孩呢,有两个大的都在这里上着呢!”旁边的冯老师也愤愤不平:“他把路修成这烂孙样,这村里的人就看不见吗,就没人管吗?就不怕小孩跌跤吗?”老耿道:“经常有跌跤的呢,唉,都七八年了!这怎么管,耿国良而今也是村干部呢,嚷着要当书记呢。这还不算啥,最危险的是那围墙,一推就倒,石头都松了,小孩也容易掉下去,石头也容易掉下去!”冯老师道:“不行,要给村里负责的说了,要不惹大乱子呢!”老耿道:“以前也说过,没人管嘛!”

向西又不禁问起李恒强的事情,他想了解一下李恒强是如何认真工作,引起肖家梓的关注的。老耿笑道:“李恒强就没好好在这里呆,哪里认真了?他光回家了,他媳妇在这儿只呆了半年,第二半年她就没来,李恒强说她怀孕了,生病了,她的课,也是民办老师和李恒强代上的!”向西感到不解:“民办老师愿意给她上吗?其他老师让他们这样吗?”老耿道:“解(hai)不开,可能是给挣钱了!白青胜管事着呢,他不说,谁也不会说的。青胜说不出口。”“为甚?”冯老师在旁也听得好奇。老耿道:“前年这里也有一对儿新来的年轻夫妇,跟青胜处得不好,青胜撺掇了一群学生,在临放假时把他们俩口子骂跑了。乡上派人来调查过,青胜爸是白板坪村的书记,什么也查不出来。如果青胜再跟李恒强处得不好,那肯定是他的事,他只能说李恒强的好,不能说他的赖啊!”向西在旁听得暗暗称奇,这样的一个灰不拉几的糟老头子,竟然把人情世故分析得如此透彻,真是人不可貌相。民办老师的厉害,向西在东山学校时就领教过,他知道东山对面深沟里有一个学校新来的公办老师,可能与民办老师产生了矛盾,等他周末回家时,被人从天窗上把大粪泼到宿舍里去了。乡政府去调查,也没有调查出来个一二三,最后不了了之,大失颜面的只是公办老师。向西在跟民办教师打交道时一直小心翼翼,尽可能讨好他们,哪里敢去招惹他们。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