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瞻仰黄河22(1 / 1)

李向西正在备课,六年级的女生冯美玲和白彩云忽然来到他的办公室,她们不打算升学了,也不参加神仙墕乡的毕业统考了,她们准备再过两三天就回去,再不来学校了,她们俩是来向向西告别的。冯美玲学习平常,她经常来找李向西问数学题,她一个人不敢来,常和其他同学一块过来。她现在大概有十五六岁了,这边小孩上学比较晚,她似乎要比其他孩子更晚一些,她发育比较成熟,胸部隆起明显。她在李向西面前显得有点拘束腼腆,但有时候又很大胆,问题时常常故意用身体来蹭向西,向西也挺喜欢那种被蹭的感觉。李向西现在才明白,她们来自己的办公室应该不是来问问题的,而是来接近他的。冯美玲长相一般,腿弯弯的,走路姿势也不好看,皮肤微黑,但眼睛很大,亮晶晶的,神气十足,笑起来还蛮动人的。李向西很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与黄河畔上的方言结合起来,听起来颇为有趣。向西今天才知道,她并不是郝家沟人,而是河底乡靠近黄河畔的一个村子里的,现在是寄居在她外婆家里上学的,她准备回自己的老家去了。她走了以后,白青胜说道:“她爸妈正在张罗着让她嫁人呢,而今女孩正是一个好价钱,抢手得很!秧歌里不是说嘛:山馒儿快了不剥皮,萝卜快了不洗泥,而今的女子值了个钱,随便一个女子好万几!”向西愕然道:“那也太小了吧!”“不小了,已经17岁了,她上学上得晚!”向西听了觉得很不是滋味,河底离郝家沟还蛮远的,他应该再见不到冯美玲了,再也听不到她那好听的带着河畔口音的有趣声音了。

白彩云的脸盘很大,大花眼,显得圆润大方,不过走路也不好看,有点罗圈腿。彩云学得比冯美玲好多了,在班上可以排到第四名,她主要是家里不想让她念书了。她们俩走了以后,白青胜老师说:“她妈精明的很,她说:‘如果彩云考出去了,俺每家的海云怎么办呢,和谁家换亲呀?’”神仙墕山上娶媳妇非常困难,即便是顺顺当当结婚,彩礼总是需要万把块钱,每一个村子都有很多大龄男青年。家里有女孩的,就会选择换亲,前两天村里有一个女孩出嫁了,就是换亲,不过她的换法比较高级,是三环套,即三家都换,这样三家就都有媳妇了。

向西问白青胜:“你们班上这次准备升学的有几个?”白青胜是六年级的班主任,他说:“六七个!最起码有一半不念了。有的是家里条件不行,有的是自己学不进去,不愿再念了。像白彩云这种女孩,是家里不想让她念了,准备着让她嫁人呢!”向西这时意识到,这么多老师折腾来折腾去,张牙舞爪这么多年,也只不过是把七八个学生送到初中去,而这些学生大部分也会辍学的。民办老师李大伟的弟弟在神仙墕中学读到初二,就不读了,回到家里了,现在去外面打工了,应该还没有十八岁。这时冯尚善老师正好过来转,听到两人议论很多学生辍学了,便感叹道:“唉,农村人嘛,就这个样子,长大、嫁人、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再结婚,再生孩子,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沟沟峁峁。就像那些拉磨的驴一样,一直在转圈,吃上点,喝上点,再来转圈圈!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今天是星期六,放学后冯老师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家,他明天要去黄河边的枣林湾粮站办粮油转移手续,向西也想跟着他去看一次黄河。向西邀请冯老师和其孙女就在他这里一块吃饭,冯老师看向西很真诚,就不客气,笑着同意了。两个人做饭速度很快,向西做菜,冯老师和面擀面,没有半个小时就吃上饭了。吃过饭后,他孙女到外面去玩了,冯老师舀了一碗面汤,放在办公桌上晾上,自己坐下来,顺手拿起搁在桌子上的二胡,调了一下音就开始拉起来了。向西一边洗碗,一边听他拉二胡,很喜欢那种融洽的氛围。向西见面汤凉了,便提醒了一下冯老师,他放下二胡,开始嘶溜嘶溜地喝起来,却忽然莫名其妙地说道:“唉,人这一辈子,活得真没意思,也就只能拉拉二胡了!要不能在哪达找个乐乎劲呢?”向西见冯老师说得很郑重很苍凉,便开玩笑道:“还可以扭秧歌啊!”爱扭秧歌是冯老师的软肋,冯老师不禁大笑起来。

冯老师过去以后,向西拿出日记本,开始冥思苦索、一笔一画地写起日记来。他想起了冯老师的刚才的感慨和他的轮回说,也想起了冯美玲和白彩云的辍学和即将嫁人的事情,自己不禁伤感惆怅起来: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自己的工作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只是让学生继续沿续父辈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那自己这样耗神费力的备课和上课又有什么意义呢?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价值的生活,什么的生活才是精彩纷呈的生活?自己又该怎么样努力,才能过上这种生活,而不虚度一生呢?自己现在的起点太低了,同学们现在都比自己混得好,吴子林现在的条件比神仙墕中学的侯正东都好,他即使不努力,日子也很好过。李斌就更不要说了,听子林说,他很快就要担任吴家湾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了,前景一定会光明灿烂。

天色渐渐暗下来,向西的眼睛有些酸困,便放下笔,合上日记本,到校园里休息。沟里的水声依旧很大,听起来还是非常悦耳。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巴掌大的天空,和学校对面的永不变化的令人压抑厌倦的山坡,觉得很无聊,便转到了老耿头那里。老耿头和换换娘的正在吃饭,热情地邀请李向西上炕,向西也没有客气,没有拘束顾忌地平躺在他们的炕上,看着很多年没有打扫过的被煤烟熏得黑乎乎脏兮兮的窑顶,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俩说话。老耿头啃一个干馒头,就着白开水。换换娘的在吃小米捞饭,她吃了满满一碗,揭开那个大黑锅,又舀了满满一碗上来。向西颇为惊诧:“换换娘的,你的饭量还可以嘛!”她讪讪地笑着,很不好意思自己的饭量大,吃得多。老耿头慢吞吞地说道:“那就是人家常说的,买马买了个牛,走的不怎么样,吃食是好手。”向西闻言大笑,换换娘的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老耿头见向西笑了,也得意地笑起来,窑洞里充满快乐的空气。

第二天,冯尚善老师要去枣林湾粮站转粮食关系,李向西便跟着冯老师一块去。一大早,他和冯老师就出发了,他们先把冯老师的孙女送到民办老师贺艳娥家,托她照顾一下。贺艳娥的公公在原西煤矿上,据说是一个副县级干部。看得出她家里挺富庶的,有六孔大窑洞,也有富丽堂皇的大门和青砖砌就的围墙,院子宽宽敞敞,呆着非常舒服。把冯老师的孙女安顿好后,两位老师一老一少,绕过贺艳娥家的窑洞背后,开始爬山。从郝家沟去枣林湾约摸四十华里,没办法骑自行车,两人只能步行。他们沿着一米宽左右的山路,花了二三十分钟时间,爬到了山顶,再沿着崎岖小路下山,过了沟底的窄窄的一条小河,又开始上山,爬到了山的半坡,经过了一个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子。冯老师说:“这个村子就是魏半坡山,换换娘的第一个男人的村子。”向西感叹道:“这是什么样的鬼地方,也太难了吧,出行太不方便了。到神仙墕,要爬两架山,跳两道沟!上山下洼的!”冯老师道:“到枣林湾也是这样,也要爬两架山,唉,这里像这样的地方多着呢!”他们继续前行,一直爬到山梁上,再下山,又过了沟底的小河,再上山,一直爬到山梁上,这个时候就可以看见远处河谷里的弯来弯去的像条白色绸带的黄河了。他们一老一少累得气喘吁吁,便坐在一棵繁密茂盛的大杏树下休息。向西继续感叹,以前的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如此贫瘠艰难的地方来讨生活呢,在这里,一切交通工具都毫无用处,最管用的就是自己的灵活机动的11号汽车,一切有重量的东西都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来背着、抗着或者挑着。冯尚善老师道:“这里都是这样,而今还好多了。在农业社时,我也在郝家沟小学教过。那个时候是饿人年头,人穷得很,有的连饭也吃不上。有一些社员跑到黄河滩上捡河水冲下来的炭块,再挑到神仙墕去卖,赚点零花钱。他们要早早地起来,摸着黑翻山越岭,走上四五十里山路,趁天还没亮,就赶到黄河滩,要不然炭块早就被别人捡走了。捡到炭后,一肩挑两大筐炭块,大概有二三百斤重,太轻了赚不到什么钱,一直从黄河畔开始,挑着走四五十里的坑坑洼洼的上山路,爬过山梁,再下山,跳过沟底的小河,再上山,再下山,才能回到家里,休息一晚,第二天再挑着两大筐炭块,爬十多里的上山路,到神仙墕集市上去卖。上山路难走,但挑着重物走下山路更难,腿跺得很疼,还要提防滑倒,从山坡上滚下去,那才叫吃苦呢。那个时候人们都吃不饱,饿着肚子把那么重的黑炭,从黄河滩上翻了一道梁又翻一道梁,挑到神仙墕,真的太难了!”向西听了无话可说,默然不语。那些村民确实坚韧无比,哪怕给他们一点点机会,就可以创造不可思议的惊人奇迹。与他们相比,自己吃得苦可谓微不足道。

两人休息了二十多分钟后,又顺着蜿蜒逶迤、坎坷不平的下山路,走了约摸两三个时辰的路程,才走到了黄河岸边的枣林湾街道。冯老师去粮站办手续,向西去看黄河,不过,那黄河没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他也没有在那里得到什么神秘力量和历史沧桑感,反而有点失落。他们去的时候是六月份,河面还非常宽广,不过并没有卷起滔天巨浪,河水在平缓安静地流着;黄河水也没有发出咆哮怒吼的声音,事实上那声音还没有郝家沟的那条汩汩小河的水声大;河面上也没看到什么大船,也没有听到“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这样的充满诗情的船公号子。当然向西也知道,那看上去平静和缓的黄河,也蕴含着可怕疯狂的力量。就在一个多月前,一艘满载村民去山西看戏的渡船侧翻后沉船了,船上有91人落水,有42人生还,当时是一个特大灾难事件。冯老师说,黄河可怕之处在于,表面上看风平浪静,但到了水里之后,就会发现波浪很大,有时会超过两三米高,熟练船工会避开大浪,如果硬逆着大浪而上,自然就会翻船。向西想找点深沉壮美的文字来形容那宁静、宽广和博大的黄河水,但看看公路边来来往往的小面包车、机动三轮车和一些忙忙碌碌为生计奔波的人们,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种做作的矫情姿态。

冯老师办完粮油手续后,他们在一个小饭馆各吃了一盘三元一份的肉炒面,就拖着有点酸困的双腿,踏上回郝家沟的路程。他们沿着在灰黑色的石山石崖之间开辟的坎坷不平的逶迤山路,向上而行,等他们穿过石山,翻到了带有厚重黄土的山梁上时,太阳已开始渐渐下垂。他们又在那棵硕大茂盛的老杏树下休息了一会儿,又看到绵延群山整齐划一地向黄河倾倒下去,而远处的黄河又像银色的绸带一样,在晋陕峡谷之间舞来舞去,在阳光的映射下,河面像镜子一般明亮平静、闪闪发光。向西觉得,这时的黄河似乎比他在枣林湾就近观看的更为瑰奇壮美。冯老师默不作声,忽然说:“好景致啊!”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道:“向西,我蛮喜欢你的,实诚善良,像我一样,没什么心计,又有心劲,学得也好,你比我的儿子都小,我的孙子都十岁了,我没把你当作同事,而是把你当作孩子来看的,所以给你说这话。你要尽量寻机会,找个出路,不要再当老师了,最起码不要当个乡下老师了。我当了快四十年老师了,一直认真,没亏过学生,教出去很多学生,但而今还和刚当老师时差不多,每学期都是这样的鸡叫狗咬,没什么出息。我还好,娃娃们都争气,老二自己考了一个水利学校,而今在原边县水保局工作,做了一个副局长。老大学得不好,念书没念成,自己做生意,生活过得也还好。不过,这都不是我的功劳,都是娃各自努力的。如果他们混得不好,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向西能深刻地体验到冯老师的那种饱经沧桑的苍凉感,有点感动,也有点伤感,便说道:“冯老师,你也好着呢,不是教出去好多学生嘛?”冯老师笑了:“那也是,不过也不管什么用,学生能给你什么?只不过心里说你这个人不错,是个好老师,又不能给你什么。”向西知道冯老师说得是事实,有一次,贺艳娥的公公回来了,他现在在原南县控股的一个煤矿工作,论级别也是副县级,以前也是冯老师的学生。他坐着由专职司机开的吉普车,当时神仙墕乡政府的乡长书记坐的都是皮卡车,吉普车还是高档货,经过小学时,看到了冯老师,停下车,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冯老师客气地问好,但也仅此而已,随后就上了车扬长而去。向西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位干部的本意并不是向冯老师问好,而是向他炫耀自己的成就与辉煌。冯老师继续道:“人这一辈子,不能靠别人,靠别人哪能靠得上?也不要想着靠熟人、靠亲戚、靠同学、靠学生,只能靠各自。学生在发展,你也在发展,只有你发展得好了,有知识,有本事,有能力,有水平,有成就,学生才能看得起你,才会佩服你。你自己发展得不好,学生也看不起你,不要想着靠学生帮忙,其实根本靠不上。我教了那么学生,没有一个帮过我,最多就是见了面,打个招呼而已!我在河底教过一个学生,还专门跑到艾家坡小学向我借钱,我没办法,给他借了五十块钱,但再也没有见过他!”向西知道,冯老师说的是事实。有一次他因为职称定级,到教育专干肖家梓那里卡个章,肖家梓正和其他人聊天,有意无意地说起冯老师,说冯老师年龄那么大,说话还嘴没遮拦,记起啥就说啥,幼稚可笑。向西知道肖家梓是冯老师的学生,现在后来者居上,成为冯老师的领导,干行政的讲究谨言慎行,瞧不起一辈子只当个乡下小学老师的冯老师也是理所当然。他说这话似乎是让向西给冯老师捎话,也可能是在敲打向西,要善解风情,毕竟向西来神仙墕工作一两年时间,还没向他这个主管领导表示一下。

跟冯老师看黄河回来以后,向西下定了决心,要参加成人高考,脱产去省城进修。郭海林今年春天参加了成人高考,他已经工作了三年,有资格报名了。向西到明年也有资格报名了。一方面,他可以好好提升一下自己,取个大专文凭,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中学任教了;另一方面,他可以去大城市闯一下世面,看能不能争取一个机会。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