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_分节阅读_第95节(2 / 2)

  “小侄愚钝,听不出世叔弦外之音,还请世叔明示。”

  黎上渊摇头叹息:“任师弟、于师弟之死,我亦心痛万分,然陆师兄所做一切何尝不是逼不得已?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陆师兄若不严惩二人,太华派何以立足江湖?”

  “难道非残害同门不可立足江湖?非投靠北燕不可立足江湖?”裴昀忍怒道,“可小侄却是听闻,江湖人人皆唾弃太华派背信弃义,数典忘祖,如此扬名,遗臭万年,太华真人湛紫光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若师祖在天有灵,只会欣慰不已。”黎上渊不以为然,“放眼武林,北方各门派世家要么归降燕廷,要么被灭门屠戮,太华派乃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莫非能幸免于难?此番受封受赏,一来能光耀我太华门楣,二来能保全门下弟子性命,两全其美。自古道庭佛门,莫不是受天子敕封,才能香火延绵,声名流传。那宝陀山大光明寺不也是受了高宗敕封,这才荣登天下五山十刹之首吗?于此相比,一时污名,一时忍耐,算了什么?”

  “倘若当初陆师兄大义凌然,宁死不屈,又能如何?不过是携太华派上下弟子与燕兵拚个鱼死网破,纵使太华派武学渊源又如何?人人武艺高强又如何?千军万马面前,不过以卵击石,最终灭门亡观,留得一时清誉,不过徒增江湖人茶余饭后几句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道当年那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云云,如今又有几人记得?”

  黎上渊摇头叹道,“江湖人道,当年我是被陆师兄逼走下山,却不知我是自愿还俗。太华派掌门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重任在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般忍辱负重之艰辛,唯有陆师兄一肩而抗了。”将贪生怕死说作忍辱负重,将不忠不义说作光耀门楣,如此种种裴昀全然不敢苟同。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宁教身死,不教名灭!家父在世之时常以此教导小侄,世叔与家父系出同门,情同手足,耳闻目染,竟是一丝一毫不懂吗?”

  “裴师兄?”黎上渊顿了顿,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何尝不是太过执拗迂腐所致?当时他若能隐忍一步,退让一步,又何必落得这般下场?”

  听他言及裴安之过,裴昀瞬间绷紧了面皮,她一错不错盯着黎上渊,咬牙道:

  “黎世叔,我敬你是长辈,勿要侮辱家父。燕宋之仇不共戴天,什么隐忍一步,退让一步?黎世叔莫非是叫家父投降敌寇,卖国求荣,如陆上修一般做北燕鹰犬吗?”

  “我与裴师兄自幼一同长大,我二人生死相交,秉烛夜谈之际,你这黄口小儿还不曾出生!即便他尚在人世,我当着他的面这样说又如何?”黎上渊对裴昀的愤怒嗤之以鼻,更反过来质问他道,“你口口声声说得大义凌然,把国仇家恨挂在嘴边,然倘若陆师兄是燕廷鹰犬,你裴昀又何尝不是宋室爪牙?”

  “你说什么?!”裴昀且怒且惊。

  黎上渊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近些年小裴侯爷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我身在民间,也素有耳闻。你裴家满门为那赵官家所害,你竟能又为朝廷效力,甘作走狗。你能为名利富贵忍下血海深仇,却又强求他人舍生取义?好生侠义,好生忠孝!”

  “二者怎可相提并论?”裴昀不甘示弱道,“奸相已除,昏君退位,我裴家早已沉冤得雪。今上明是非,辨忠奸,继位数载,任贤能,收台谏,勤政爱民,朝中一片清朗,有此明君,我大宋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现下夸下海口,似乎为时过早了。”黎上渊丝毫不为所动,只轻蔑而无奈的望着裴昀,如同望着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

  “如今你掩耳盗铃一意孤行,我忠言逆耳,多说无益。说到底,此事乃太华派家事,你虽是师兄之子,却并非门派弟子,而我也早已还俗下山,更非太华派人,你我都没资格置喙。我念及旧情,自会收留照拂任师弟的徒弟,而裴世侄你——”

  黎上渊嗤笑了一声:“若当真想越俎代庖,打着家国大义的旗号管他人家事,便等你当真有本事攻破燕京,收复失地之时,再来治太华派的罪罢!”

  “黎师叔放心,我早已在先父坟前立过誓,驱除燕寇,至死方休!”裴昀愤然道,“今日多谢世叔款待,小侄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

  裴昀出得房门,转过厅堂,见一粗布荆钗的妇人正端了酒菜从后厨走出,卓航坐在桌旁,而林至远师兄弟三人正埋头苦吃。

  曹氏见此微微一笑:“慢着点,不够还有,可怜的孩子,这是饿了多久!这位小兄弟,你也快吃罢,不必等他们。”

  抬头望见门外的裴昀,妇人亦笑着招呼:“你也是我夫君的师侄么?快来坐,我去给你添碗饭。”

  “夫人不必麻烦,”裴昀勉强对曹氏笑了笑,“小侄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叨唠了。”

  卓航虽不明就里,但见她脸色阴沉,也不多问,直接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

  林至远三人闻言一愣,赵至诚急急道:“裴师兄这是去哪里?不是说好了随我等一同对付陆上修,为师父报仇?”

  林至远皱眉:“裴师兄,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必叫我裴师兄了,”裴昀抬手一摆,沉声道,“裴某非太华派入室弟子,担待不起这声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假他人之手?人心各异,求人不如求己,尔等若想报仇雪恨,且苦练十年,再亲自去找陆上修算账罢。航二哥,我们走!”

第109章 第三章

  夜色深深,月色昏昏。

  离开灯铺,裴昀与卓航在义阳城中另寻了一家客店入住,给了店伴些银钱,着他去后厨为二人做了两碗热羹汤。

  然裴昀无心动筷,只要了一壶桂花酿,兀自闷头喝个不停。

  “昔日爹爹在时,曾说起师门旧事,道太华派‘上’字辈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大师兄陆上修端方君子,沉稳持重;三师弟黎上渊通透豁达,襟怀洒落;小师弟任上淳虽冲动冒失,却最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师兄弟几人从小一同长大,习武练功,读书修道,感情甚笃。如今看来,竟是字字嘲讽。”

  裴昀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明明桂花扑鼻,香醇甘甜,却只喝到了满腔涩然,她低声道:

  “倘若爹爹在世,见太华派如今分崩离析,投敌叛国,骨肉相残,他该如何痛心,如何为难。”

  卓航已知晓了方才之事,不禁叹了口气,将裴昀手中的酒杯抢了下来,劝慰道:“此事你已仁至义尽,华山之遥,鞭长莫及,谅这江湖门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功名利禄诱惑之下,人心易变,侯爷若在世,只会与这些人割袍断义,划清界限。那黎上渊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不必放在心上。”

  “航二哥你可知,我之所以告辞而去,不是因黎九春胡言乱语。”裴昀神色复杂,“恰恰相反,他所说之言,我无法反驳。”

  卓航一惊:“四郎,你可莫忘了侯爷昔日教诲,那陆上修若是燕人,自无可厚非,可他是汉人,归降北燕,受封燕廷,就是认贼作父。”

  “陆上修固然是汉人,可太华山却早已是北燕之地了。”裴昀苦笑了一下,“靖康之变已过百余年,三四代人受燕人统辖奴役,当年是宋室弃了北地官民南渡,留下的,若宁死不屈固然是英雄好汉,可若性命威胁之际,凭什么强求他们携老少妻小慨然赴死?”

  卓航沉默片刻,开口道:“燕人鄙夷汉人,课重税,征重役,只将汉人做猪做狗,肆意欺压凌辱。平民百姓固然可忍一时之耻,但求活命,可若连陆上修这等豪杰名侠都苟且偷生,那阵前将军能否为了手下士兵而降敌?倘若贪生怕死情有可原,那汉奸细作,叛军逃兵是不是个个都该赦免?”

  裴昀一愣,反覆回味这几句话。

  是了,若是平头小民自不打紧,然太华派乃是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岂与寻常宗门相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玉碎瓦全,岂是他能苟且偷生?“既是江湖门派,便有江湖规矩,太华派弃侠义择名利,是非功过,留与天下人评说。黎世叔有句话说得不错,我非太华派弟子,管不得他太华山内务。然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唯有浴血沙场,奋起杀敌,驱除燕寇,收复河山,北定中原之时,我才有资格痛斥他陆上修贪生怕死,认贼作父!”

  卓航神色凌然:“有朝一日!”

  裴昀提壶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肃容道:“有朝一日!”

  待从头,重整旧河山,朝天阙!

  二人举杯相碰,温酒入喉,诸般豪情壮志,生死誓言,尽在不言中。

  ......

  义阳一行耽搁数日,待裴昀与卓航回到临安已是冬月下旬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