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难熬的残疾生活8(1 / 2)

一、

许大同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他背负着两代人的希望,一个不高的希望,一个在很多人看来不算希望的希望——从那个偏僻贫瘠的小山村走出来、走进城里。他用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实现了这个愿望,成为没有根的城里人。

跌跌撞撞的一路走下来,自重自律、为人真诚,他得到了爱情,有了自己的家,在城市扎下根。他勤奋努力、用心工作,前景一片光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突然而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成了重度残疾人,失去了自由行走的能力。也算老天有眼、也是善有善报,他得到了一笔可以躺平的巨款。还清了所有银行贷款,抵押给银行三处房产全部解押,他的岳父又能安心做他的包租公了。

他和妻子寄予厚望的视频网站因为他的残疾和疫情影响,内容长期没有更新,已经成为僵尸网站。随着新的视频网站模式出现,以及基于移动端短视频的崛起,他们的互联网视频业务已经失去了成功的机会。

这一年,最受煎熬、最受折磨、最痛苦的是酆玲,以前的人生顺风顺水,没想到后来会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和挫折。

特别是许大同在手术的那段时间,正是电视剧拍摄最忙碌的时候。两边都离不开她,她两边都放心不下,在片场牵挂着手术床上的爱人,每个手术都要她签字,经常是刚到片场就被电话叫回医院。在医院时,她又不放心拍摄现场,很多地方需要她认可。拍摄没黑没白、没早没晚,风雨无阻,她像个团团转的陀螺,忙得晕头转向、身心疲惫。忙得废寝忘食,一年多时间,坐在桌前吃饭,躺在床上休息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她的角色却没有人能替代,她只能一个人硬撑。

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稍微清闲片刻,看到许大同插满管子、缠着厚厚纱布的半截身子,又让她心疼的窒息。

那段时间,酆玲整个人瘦了一圈,憔悴的得让人认不出来。

苦和累,酆玲都不怕,让她耿耿于怀的是拍了一半的电视剧,已经投进去那么多的资金,怎能甘心就此放弃。

编剧吴作家鼓励酆玲要有信心、要坚持,守得云开见月明,疫情终究会过去。他对许大同的遭遇感触很深,利用疫情封闭在家的时间对剧本进行了改编,把许大同的人生经历融进《城里城外》剧中。他说:“大同虽然是普通人,但是他的经历却很有代表性,每年有数百万的农村青年经过高考进入大学、进入城市,他们会经历与许大同类似的心路历程,我们的电视剧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酆玲期待着疫情的阴霾早一天过去。她计划着等疫情过去,电视剧马上重新开机。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疫情竟然持续了三年。直到三年后的一天,疫情才宣告解除,那时候,时过境迁,一切已经物是人非,张导演不幸因感染病毒而去世,再重新组建剧组,一切将从头开始,费用将严重超支,酆玲的美好理想最终败给了残酷的现实。

同时被残酷现实重创的还有他们幸福美满的家庭。

许大同、酆玲和他们三岁的女儿许星月一家三口,这个原本充满欢声笑语的温馨家庭,随着许大同的事故落残也变得支离破碎。

疫情期间,酆玲尽量不让孩子出门,特别是医院,所以,许大同住院期间,酆玲一直瞒着女儿说爸爸出差了。许大同刚出院的时候,小星月怯生生看着坐在轮椅上、戴着面罩的许大同,露出感怯生生的表情,许大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亲昵的叫着女儿的名字“星月,我是爸爸,来,爸爸抱抱!”

许大同说着,从轮椅上向女儿伸出双手,许星月吓得转身躲到酆玲身后。酆玲把女儿抱起来,“你不是想爸爸吗?快,让爸爸抱抱!”

小星月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哭着说“这不是我爸爸!”

过了七八天,她才慢慢的接近许大同,却对他的容貌变化感到好奇,那天许大同把女儿抱起来。小星月坐在许大同的残肢上,天真的问:“爸爸,你的腿哪里去了?”

许大同笑着对女儿说:“爸爸的腿被大坏蛋给抢走了!”

“爸爸,我们去找警察叔叔要回来吧,我玩累的时候,你没有腿就不能抱我了!”

许大同忍住心酸难受,说:“爸爸可以像这样把你放在轮椅上抱着啊!妈妈、姥姥姥爷、还有小姨他们都可以抱着你的!”

“爸爸,你为什么老是戴着小丑面具,摘下来好不好?”

许大同想了半天,他琢磨着怎么跟女儿解释:“噢,爸爸的脸被老巫婆给换成大灰狼的脸了,很吓人的,所以不能把面具摘下来!”

“爸爸在,我不怕大灰狼,摘下来吧,我好久好久没看到你了!”

许星月说着,突然伸手把许大同的面罩扯了下来,许大同双手抱着她,来不及阻隔。

面罩后边的令人心惊胆寒的、腊肉一般的脸豁然出现在孩子眼前,许星月一声惊叫,从许大同怀里挣脱下来,摔到地上。“妈妈妈妈……”

正在做饭的酆铃听到吓得孩子没有人腔的哭喊,从厨房冲了出来,看到许大同正在慌慌张张的往伤脸上戴面罩,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把浑身发抖的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星月不怕!不怕!妈妈在,妈妈在!”

酆铃一边哄孩子,一边狠狠的瞪了许大同几眼。

“我没注意,一不留神被她拽下来了!怪我!都怪我!”许大同不安的看着眼前的一幕,狠劲把轮椅的扶手拍得“啪啪”响,整个轮椅像要散架。

许大同一直非常小心谨慎,生怕吓着女儿,没想到还是疏忽了!想到孩子以后不喜欢自己了,许大同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眼泪把面罩弄得湿漉漉的,整个脸都跟着刺疼起来。

许星月受到严重惊吓,以至于不敢进屋,睡觉时也经常惊厥而醒,上吐下泻。到医院看了几次,医生也束手无策。最后,星月姥姥找了个看虚病的大师,念咒叫魂,孩子才逐渐安静下来。从那以后,看见许大同就害怕的扭过脸,躲在大人身后不敢出来,酆铃只好把孩子送到星月姥姥那边,让孩子姥姥姥爷照看。

其实,许大同的伤脸,酆玲只看见过三次。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那时,她看到的是血肉模糊,心里是伤心难过不是害怕。后来,医护人员清创、换药的时候,他就躲到旁边。伤口全部愈合的时候,许大同还没戴面罩,酆玲看到看见了许大同被修补的像干腊肉似的脸。她既心疼又恐惧,胃里翻腾起来,她跑到卫生间呕吐不止。

后来,许大同戴上了面罩,但是,酆玲仍然不敢直视他,她的眼睛仿佛可以透视,可以看到面罩后边令人恐惧的腊肉脸。

对自己骇人的伤脸,许大同只看过一次,他自己也不愿意看第二眼,他只记得紫一块、黄一块的,从身体其他地方移植的皮肤,勉强糊在脸上,修补的眼皮要用手按一下才能闭上。嘴唇撒风漏气,要不停的吸气才不至于把口水露出来……。

有时候,他用手摩挲着自己块状的脸面,能清晰的想象出这张不能被称为脸的“脸”有多难看!他无法用自己掌握的词汇来描述,只能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时候,他的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他记得名著《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很丑,可是,他的“脸”比卡西莫多丑一百倍。所以,即使睡觉,他也不摘下面罩,他担心妻子孩子在他睡着的时候看见,尽管这样自己的脸会很难受。

把孩子送到孩子姥姥家后,家里剩下他们夫妻俩,许大同忽然心旌旗摇起来。他想靠近妻子,像以前那样恩恩爱爱,可是,他又怕吓到她。出院后,许大同一直自己住在另一间卧室,酆玲和女儿住一个卧室,她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躲避着他,他能明显感觉出她的害怕。

可是他心里的念想却越来越强烈,像毛竹的根系,不知不觉就会冒出尖尖的粗壮的竹芽。

有一天,酆玲穿着睡衣,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许大同从他的卧室转着轮椅悄悄来到客厅,看着酆玲发了一会呆。

许大同盯着酆玲,嘴里开始喘粗气,他靠近酆玲跟前,吞吞吐吐的说:“酆玲,我,我们很久没……”

酆玲吃惊的看了许大同一眼,面罩后面射出来两道热辣辣的目光,“你?你怎么了?”

“我们很久没有亲热了,我想你了!”许大同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表达着自己的意思。话没说完,两手扶着轮椅扶手突然就滚落到沙发上,动作快的不像没腿的人。酆玲来不及躲闪,被许大同一把抱住了。

许大同像疯了一样,胳膊死死的箍住酆玲,带着面罩的脸使劲在酆玲脸上蹭着。酆玲只觉得脸上像是个乳胶坐垫在不停的蹭来蹭去,心里惊恐,不由得的尖叫起来。“啊啊……大同,你干什么?松开!不行,我来事了!”

许大同气喘吁吁,耳朵只听见自己“卜咚卜咚卜咚卜咚”的心跳,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见。他把酆玲压在沙发上,力气大得让酆玲无法挣扎。

“我的腿残了,脸毁了,可是,我的那里没受伤……”他喃喃自语着。用头死死的抵住酆玲的胸,一只手腾出来拉开酆玲的睡衣。

在酆玲的无力的挣扎和惊恐的哭泣中,许大同喘息着结束了他积蓄了一年多的激情。他的面罩被搓掉了,让人恐怖的“脸”从酆玲身上抬起来,酆玲尖叫一声,捂着眼睛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向卫生间。他看到妻子粉色睡衣上暗红的血,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满是血迹,他忽然明白怎么回事了。

“对不起!老婆,对不起!我昏头了!”许大同冲着卫生间喊道,他从沙发上捡起面罩戴好,懊悔的用拳头捶打着自己头,一拳两拳三拳……。

卫生间里传来妻子的带着哭声怨恨,“跟你说人家来事了,你耳朵聋了!你不是人!”

这件事让许大同懊悔了很久,也多次向酆玲道歉,酆玲叹口气说:“我理解!我不是有意躲你,你总得让我慢慢的把心理阴影消除了吧!”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可是从那以后,酆玲却再也不单独和许大同在一起。回到家里,她直接躲进卧室,关上门就不再出来。做饭的时候也会把厨房的门反锁,到吃饭的时间,她就把饭做好放到餐桌上,对着许大同那房间喊一声“大同,该吃饭了”,然后就又躲进屋里。

许大同也知趣!他听到妻子关上卧室门的声音才开门出来。酆玲也是通过许大同开关门的声音判断老公在卧室还是在餐厅,彼此已经形成了默契。只是,这默契像巨大的冰块,让家庭慢慢的变得冰冷彻骨!空气都沉重的让人窒息!

在疫情封闭期间,酆玲只能呆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这样躲迷藏一样的日子,让她既惶恐又痛苦!让许大同懊恼又不安!

一个周末,酆玲不上班,许大同起床后,隔着门对酆玲说:“酆玲,我考虑很长时间了,我们离婚吧,这样下去我们会更加痛苦的!”

过了好一会,酆玲才说:“别胡思乱想了,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事情,报社现在效益不好,我有个朋友的广告公司想让我去做策划呢,工资挺诱人的,上班时间还比较宽松。”

“哦,你的事你看着办吧,我的意思是,你还年轻,我不想耽误你,并且,你这样害怕我,我心里也不安!”

“没事,慢慢的就会好了!大同,别多想!可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你记得有个和你差不多也是失去双腿的,忘记叫陈什么了,他双手登泰山,大江南北到处作报告作演讲,生活得有声有色,你不能就这样闲下去,人不怕忙怕闲!”

“我和那些残疾人不同,没有腿我不怕,有轮椅有拐杖,安假肢也行,我都了解过了。只是,我这脸,我觉得无脸见人!我受不了人家的指指点点!”

“我记得以前经常见到一个面部严重烧伤的人,在大街上向路人乞讨。不但被烧的骇人的脸不遮不挡、还故意把脖子、胸脯也露出来,毫不避讳,当然他是为了乞讨卖惨、博同情。你看看他的勇气,你还戴着面罩,别人不会多注意的!”

“那个残疾人我见过,不过当他来到我跟前,伸出被烧得光秃秃的手掌时,说实话,我心里不是同情,而是严重的不适、夹杂着避之唯恐不及的厌恶,别人对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为了不影响他人,维持和谐社会的安宁美好,就别出去磕碜人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咱也急着赚钱,等以后遇到好项目再说吧!”

这次“隔门对话”是夫妻俩一年来说的最多的一次,也是缓和夫妻关系的一次对话,让彼此心理上都平静了许多。

二、

许大同躺在医院的时候,他对比的是躺在病床上的、和他类似的伤者,看到的是生命的脆弱、健康的珍贵。看到那些在车祸中丧生的人,他庆幸自己还活着。想的是自己伤什么时候痊愈、什么时候出院,并没有想出院以后的事情。他住的病房里,先后住过五位伤者,自己是时间最长的。其中有一个也是双腿截肢,胳膊还断了一条。但是,他们都是肢体伤残,唯独他是脸部受伤毁容的。

许大同是要脸面的人,他和病友聊天时,常说“宁肯再断条胳膊,也不愿脸部毁容”。

躺在家里,他心里是巨大的心理落差!自己什么都干不了,成了依靠别人照顾的废人,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残废,许大同伤心难过,痛不欲生!他呆呆的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想想自己要这样在轮椅上度过余生,既拖累家人又让自己痛苦,真不如当时被撞死好了。

终于熬到疫情结束,小区解禁了,酆玲正常上班了。开始,酆玲还回来给他做饭,后来,酆玲便给他点外卖,晚上也慢慢的不回来住了,她说星月上幼儿园了,要每天接送,来回跑太麻烦,就直接住她爸妈那边了。

家里便剩下许大同一个人,像只困在笼子里的断腿的狼,坐在轮椅上,在客厅里来回的活动。以前,他支起耳朵听妻子开门关门的声音,知道屋里还有个伴,如今,却是死寂一片,只有到饭点了,有外卖员敲门,把饭菜放进来。隔三天两头外卖员会主动提出把垃圾捎走,这是酆玲特别交待外卖员的。

其余的时间,许大同便淹没在一片孤寂当中,无聊的让他想发疯。

寂寞比伤病更让许大同无法忍受。他打电话给酆玲,“既然你们都不回家住,我也不在这里住了,我要么回荆山沟老家,要么去你家住我以前住的那个套间。”

酆玲不同意许大同回老家,“星月他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又要种那么多地,哪有精力照顾你?”

“我在这里快急死了,一天也不想住这里了!”许大同大声嚷着。

“你以前住的那个套间,现在我和星月住着呢,现在哪有闲房子。”

许大同想了想,他想到了筒子楼顶的简易房,以前他住那边,吃完饭没事的时候,经常到楼顶上转转。上面平坦开阔,他可以在上边坐轮椅四下里转转看看,总比在房间里通过阳台的窗子看前边的楼房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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