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日做梦9（1 / 2）
一、
许大同消停下来。
一天到晚要么像木偶在轮椅上枯坐着，要么像僵尸在床上干躺着，要么就在楼顶上一圈一圈的坐着轮椅转。
任何事情不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要想想自己能干什么？许大同像个没头的苍蝇折腾半天，才知道自己只是眼高手低，并没有一项拿得出手的过人技能。忽然间，他感到茫然无措起来。
即使眼睛不出问题，自己也不能打一辈子游戏、玩一辈子手机吧。不效仿那些身残志坚的励志模范，也不能成为坐吃等死的废人啊！
午饭放在餐桌上一点没动，他没一点胃口。
许大同已经在圈椅上呆呆的思考了一下午了，心里烦躁的想把自己从楼顶扔下去。
手机撂在桌上，很久没有来电了，他也想不起来跟谁联系。他曾经主动联系过几个以前常来常往的朋友，也许是自己脱离社会已经太久的缘故，竟然没有多少话题可聊，而且感觉他们都在忙，他不想成为别人搪塞敷衍的对象，以后就没了联系的欲望。
如今，朋友就像断线的风筝，在空中越飘越远，只剩下一根线头还在自己手里攥着。
自己的父母仍然在那片瘠薄的土地上劳作，他替代不了他们。他从自己的赔偿费里给了他们够用的钱，可是，他们仍然没有停止艰辛的劳作，他没有办法让他们改变他们已经习惯了一辈子的生活方式。他们命苦啊，到老了，两个儿子没一个能指望得上！
想到生死未卜的双胞胎弟弟许小异，许大同又一阵心疼，他们俩真是苦命兄弟，一个残废在床生如同死，一个杳无音信十有八九已死！
这是什么狗屎命啊？这么臭！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酆玲，让自己在城里有了根基，有了可爱的女儿，尽管自己残疾了，她仍然没有放弃他不管，他从心里感激她。
他又想，可能是自己命不好，把她也拖累了！如果他们不是夫妻，如果他找了别人，以她当时的条件，现在她是不是会过得很幸福？
不管怎么说，妻子和女儿是他现在最亲近的人，是他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也只有她们才能激起他对未来的希望！倾听她们从楼下传来的只言片语，是他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她们发出的任何声响对于他都是动听的音符！
可能是这座“凹”型楼有扩音作用，楼下的动静可以清晰的传到楼顶。许大同可以准确辨别出妻子和女儿的声音，他能从汽车马达和关车门的声音知道她们出门了、她们回来了。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听到女儿在楼梯是跑上跑下的脚步声，他心里都会莫名的高兴。
如果在固定的时间段听不到她们的动静，或者她们应该在家时却没在家，他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这时候，他就像个没头的苍蝇，坐着轮椅在楼顶上不停的来回转，并不时的到楼顶的拐角处，那里可以看见楼前有没有妻子的车，可以看见她们娘俩的房门开没开，他会一直等到她们出现才悄悄地回屋休息。
酆玲好像能感觉到楼顶上的许大同对她和女儿的爱。出门时、回家时都会不由自主的抬头往楼顶上看一眼，虽然什么也没看见过。
她非常理解爱人的处境。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突来的变故却让他成了没有腿的丑八怪。然后像个囚徒窝到楼顶上，哪里也去不了，这样的失落感搁谁身上也会让人崩溃心理失衡。
看到许大同今天做这个、明天干那个，像个没头的苍蝇乱撞，她并未过多干涉。看他整天趴在电脑上打游戏，抱着手机刷视频，一副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的颓废样子，她也没有指责，她知道他身体的创伤已经对他造成严重的精神伤害，他心里的痛苦需要一种方式宣泄，需要一段时间去抚慰。她相信他能迈过这道坎，从阴影里走出来。
作为妻子，她对许大同充满同情和歉疚。他作为残疾人，需要家人的关怀，可是自己并没尽到应尽的责任和义务。他出院以后，她并未给他多少陪伴、温情和爱，她也曾努力改变自己，尝试着去体贴他，却总是改变不了对他那“丑脸”的恐惧。为此，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她知道人在低谷的时候，需要他人的帮助，在自己走不出心理阴影的情况下，需要别人的引导。他自尊、自重、自爱、自强，这些她过去非常欣赏的优点，现在成了困住他的枷锁。
当局者迷，她知道他被困住了，现在，他需要她的引导和帮助，她也有义务帮助他走上正常的生活轨道，帮助他就是帮助自己，他开心，她才能安心！
岁月还长，生活还要继续，酆玲又迎来新的一天。
她一手提着餐盒，一手刷指纹打开楼梯门，把早餐放到楼梯间——许大同餐厅的餐桌上。她按下墙上可视对讲电话，小显示器出现许大同的面罩脸。
“过来吃饭吧！”
“好！”
酆玲没有像往常那样收拾起昨天的碗筷马上下楼，她站在楼梯间门口，看着许大同坐在轮椅上慢慢的从简易房出来，双手转着轮椅的转轮，缓缓地靠近。她感觉得到面罩后边的目光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闪烁着开心的光芒，她忽然有些心酸，有些可怜他。他曾经是那么努力上进的一个人，却成了这个样子！他独自一人成天呆在这空寂的楼顶上，一天一天又一天，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现在、还有不知道多久的未来。他没人说话、没事可做，真够难为他的！
酆玲收拾着昨天下午用过的碗筷，碗筷已经被大同洗干净了。“你不用洗，拿下去洗就是。”
“吃完饭顺手就洗了，我闲着也没事！”许大同用吸管喝着粥，“你上班去吧，我要吃饭了！”他吃饭要摘下面罩，而他不会在她面前摘下面罩。“你上班忙，就让保洁大姐送饭上来吧！”
“好！”酆玲想了想，忽然问道：“大同，我喜欢什么你还记得吗？”
许大同问：“你是说你的兴趣吗？”
“对啊！我没事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我记得你喜欢听音乐，尤其是萨克斯、二胡！”许大同想起办公室里那套价值不菲的音响，而在布置新房时她又买了一套进口音响，为此他还调侃她土豪不差钱。
酆玲惆怅的看着空荡荡的楼顶，“这两年日子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响过音乐的动静了！”
许大同想了想说：“如果想听音乐，你那套矩阵音响在办公室闲着，拉回家用就是，你常听的那些曲子都在U盘里没删”。
酆玲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吃饭吧，我上班去了。”
许大同想起来有一次他和妻子路过人民广场，在广场一角的亭子里，有个女孩在拉二胡，酆玲被悠扬的二胡曲子吸引了，站在那里听了三四支曲子才离开。
许大同看着妻子下了楼，关上密码门。心里想：“自己闲着熬时间整天无聊的难受，不如学拉二胡，这样既丰富自己的生活，又可以让妻子高兴，何乐不为？”
许大同的嘴已经不能吹萨克斯，于是，他买了把二胡，他要用这两根弦、一张弓演奏自己对生活的热爱，要让妻子听到他演奏的、她喜欢的乐曲。
他知道这对他是一件难度非常大的事，可是，他想试试！
他开始学习拉二胡。
他听过别人初学二胡时，像拉锯一样锯出那种令人难忍的杀鸡般的声音，他练习二胡时，特意拉上窗帘、关紧门窗。
作为理工男，许大同是个标准的乐盲。他从小就不擅长唱歌，明明感觉着熟悉的旋律，从他嘴里唱出来就跑调了。三十多岁了会唱的歌曲不过三五首，除了国歌，没有一首歌能唱完整。遭遇乐器，他更没条件接触，全身没有一个细胞与音乐产生过共鸣。
在短视频平台找到教乐理和二胡的视频，从认识二胡的基本部件开始，琴杆、琴筒、琴轴等一点一点的记到脑子里。他对琴筒的一端的蛇蟒皮特别仔细看了半天，在他的家乡荆山沟，他小的时候见到过很长的蛇，想不到蛇皮还有这样的用途。而琴弓的弓毛，他也没想到是马尾巴做成的。
许大同知道音乐最基础的音阶，以前也看到过简谱，却从来没有认真的审视过它，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学习它。
现在，他看着手里的简谱，就像不懂编程的人看到密密麻麻的源代码，一头雾水。
而简谱上的一行行的数字，连同数字上下的圆点、数字之间的一道道的横线、竖线，弧线，看似无序，对音乐人而言却是一曲优美的旋律。
1234567，让许大同想到的不是音符，而是数字、是计算。
在计算机系统里，0和1组合出的代码就可以传递所有信息，包括文字、视频、图片等一切数据。计算机的CPU负责执行运算的算术逻辑单元——逻辑门也是通过控制0和1，来控制高、低电平，从而实现逻辑运算的。人类一直在用这最简单的数字来认知世界、解读世界！
到了音乐世界里，1234567成了音符，把它们组合起来，赋予它们高低、长短、轻重，就形成美妙动听的音乐，带给人们心旷神怡的精神享受，展现音乐迷人的魅力。
许大同想着想着就想多了，音阶为什么只有七个数字？为什么不是三个、五个，或十个、十一个，或更多或更少呢？就像计算机是二进制、人类计数是十进制，那么音乐是不是可以称为七进制？
同样就是这些数字，赋予它不同的涵义，就可以产生不同的效果，数字，真的很奇妙！
带着许多与学二胡无关的问题，许大同开始了他的学二胡岁月。
许大同是个学习刻苦用功的人，用乐器演奏和用嗓子演唱不同，乐器不会跑道，只要手指按对了音符对应的位置，就能演奏出动听的曲子。
领悟能力弥补了乐感差的缺陷，没几天，他就可以熟练拉出高中低不同音高的音阶，推弓、拉弓的力道也有了不错的手感，拿捏的比较到位。
不长时间，他左手按弦的手指就变得又红又肿，火辣辣的疼痛难忍，疼得他手指不敢按弦。
一个月后，他左手的四个手指第一关节手指肚开始长出老茧一样的硬皮，再过一个月，那硬皮脱落了，此时，他柔软的手指肚按在钢丝弦上却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三个月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拉出完整的曲子了。
酆玲在报社办了停薪留职，到朋友公司上班了。工作时间相对宽松了许多，可以方便接送许星月上幼儿园。这天，她早回来了一会，楼顶上传来二胡的声音，虽然还显得生硬，却也能让听者感受到二胡独有的魅力了。
是大同在拉二胡吗？他什么时候学会拉二胡了？酆玲感到非常吃惊，她以前曾不止一次取笑他“你唱歌跑调能跑到月球上”！
许大同练习二胡，都是在酆玲上班离开以后，每次都是关好门窗，她一直不知道他在学二胡。
酆玲静静的听了一会，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涌进眼里、涌进鼻腔里。她明白，他在为她演奏！
一年后，酆玲下班回家，总能听到她喜欢的二胡独奏曲子从楼顶传来，琴声细腻深沉、柔美悠长、如泣如诉……
除了许大同学会拉二胡这件事，酆玲还看到了楼顶逐步出现的巨大变化。
早在半年前，记不清是什么时间了，她到楼顶送饭，发现楼顶多了几盆花草，她没在意。后来，楼顶的花便越来越多了。她下楼问她爸妈，她爸老酆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折腾很久了，经常有人来送盆花，送花盆，还拉了两车土上去，我上楼顶看了一次，快摆满了！”
“爸，你不用管他，让他没事养花吧！”
“我敢管吗？他是大财神！”老酆知道他的筒子楼是许大同给赎回来的，所以，他虽然对这个残疾女婿颇有微词，却也不好表现出来。
许大同是在学二胡不久，开始动心思在楼顶养花的。
妻子和女儿住在楼下，妻子隔三差五的上来送饭还能看一眼。可是女儿自从那次被自己吓着以后，再也没见一面，时间已经三个多月了，近在咫尺却见不到，他别提多难受了。
那天妻子有意无意的话让他开始学二胡，让家里有音乐的愿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实现了。可是，怎样让女儿也开心呢？
他想起来女儿喜欢花。她刚会走路的时候，每次到公园玩，都要揪几朵花攥在手里。有一次，许大同说要爱护花草，不能摘公共花草，惹得女儿回去时一路不开心。
对！在楼顶养花！有了花女儿一定喜欢，她想摘哪朵摘哪朵！
光秃秃的楼顶和周边乱糟糟的城中村房顶，灰扑扑的一片，毫无生气，早就让许大同孤单的心情不爽了。
于是，许大同马上开始行动起来。他一边学习二胡，一边在楼顶种草养花，忙得有声有色。只要适合气候条件的室外花卉，他都想办法弄来栽上。他从网上学习各种花草栽种技术，坐着轮椅，培土、施肥、浇水，摆弄这些花花草草，让他感到生活有了抓手，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
楼顶的变化在加快，盆花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观叶植物、花卉绿植应有尽有，姹紫嫣红、绿意盎然，一片勃勃生机。楼顶成了姹紫嫣红的小花园。
酆玲明白，他在为女儿养花！
在周末的时候，酆玲带女儿到楼顶上玩耍了。小星月看到那么多红的、黄的、粉的……鲜花，高兴的跳起来，“妈呀，怎么会有这么多好看的花？”
“星月，这些花都是你的！你爸为你栽的！”
“我爸呢？”
酆玲朝简易房尽头努努嘴，星月疑惑的看了看，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鲜花上。
许大同把自己关在屋里，安静的坐在轮椅上，他要让女儿熟悉以后再出来。听着她们开心快乐的笑声，他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星月在花丛中的空道跑来跑去，欢乐的像一只翩翩起舞的小鸟。这已经是他一年多最幸福的时刻了。
有一把儿童喷壶放在一个大喷壶旁边，小星月开心的奔过去，提着小喷壶为花草浇水，一趟一趟，乐此不疲。酆玲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楼顶四周的水泥围栏上又增加了一圈不锈钢安全护栏。
酆玲在楼顶花园留恋徜徉，女儿在花间恣意撒欢，欢歌笑语又重新回到他们家中。
许大同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二、
许星月自从看到爸爸吓人的伤脸，在她幼小的心里便留下了阴影，可是，爸爸在她心里却无法抹去。她多次哭闹着找爸爸，可是看到许大同又扭过头不敢看，闹腾了几次之后，慢慢的就习惯了没有爸爸的生活。
楼顶上那么多鲜花，让她开心不已，从幼儿园回到家里就跑到楼顶。这时候许大同便远远的和她说话，渐渐地，她也不再害怕这个带着面罩的爸爸。只是，她一直不敢靠近。
能和女儿近距离交流、看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已经让许大同满足了。
许大同的生活，逐渐有了亲情的抚慰，有了家庭的温暖。
他已经学会识谱，可以看着曲谱演奏曲子，二胡在他手里，已经熟悉的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右手运弓抹、拨、顶、颤，举轻若重，快如脱缰的骏马，慢如剥茧抽丝，配合另左手指尖在弦上灵巧的点、按、揉、颤、抚、滑，悠扬的曲子便从琴筒里飘扬而出了。
二胡成了许大同生活的一部分，可是，他总感觉这还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因为二胡还不能填满他的全部时间。每天，还有不少的空闲时间让他感到百无聊赖，他心里明白，应该有另外的事情填充二胡留下的空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