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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的确只是谢玉折下意识的回答,他此时自顾不暇,无心多想,只重重地扯了扯衣襟,抬眸与神游天外的柳闲对视,一字一顿地发问:

“柳闲……中魇的感觉,这么难受吗?”

难受?有多难受?柳闲这才给了他一个细看的眼神。

一向端正自持的谢玉折被魇所困,眼尾泛红,澄澈乌黑的双眸里难得地露出不耐。呼吸不畅只能轻喘着,胸膛精实的肌肉随着呼吸不安地上下浮动,头上的麒麟额带也歪了。

他半眯着眼,一颗小痣被红眼尾映得更加轻薄,为一张冷淡的脸添了几分含混的迷离。

柳闲挑着眉:“我意志顽强,早就不记得中魇是什么感觉了,不过……”

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谢玉折,认真地抿着唇,试图掩盖自己的笑意,再用小剑剑柄拍了拍谢玉折脖间裸露的肌肤,勾唇道:“小将军,你现在好狼狈啊。”

冰凉的触感刺得本就难受的谢玉折一激灵,骨意发痒,这种感觉在看到眼前人缱绻的笑意后更甚,他只希望柳闲不要再动了。

他想也没想直接握住了那柄不听话的剑,鲜血顺着剑身滴落,他既没有叫疼,也没有松手。

他神色晦暗地握着那把剑,眼也不眨地平视着弯腰看他笑话的柳闲。

这样奇怪的感觉无疑是痛苦的,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在无声躁动。在这无数个漫长的瞬间中,斑驳的走马灯在谢玉折的脑海里转呀转。

朝臣齐贺的百日宴上觥筹交错,父母在主位上抱着沉睡的他,推杯换盏,飞花投壶,携礼赞“小公子天赐石麟”。

母亲用白瓷一样的手为他戴上长生玉,她笑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流动着悄然的挽留声,她闭眼时静默的挽留声不约而同地从嗓子里迸发出来,变质成穿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在一棵花开正好的梅树下舞刀弄枪,起风了,家仆为他送来披风,他摇头婉拒,擦掉额头的汗珠后,又执起了兵刀。

吹角连营,士兵用粗粝的手执起兵戈与他同战沙场,凯旋后他小心又骄傲地领了陛下的封赏,欣喜打马回了家,却又在推开门的那一刻黑了神色。

可是,这虽是他的经历,却不是他的视角。更像有一个窥伺在侧的旁观者,立在不起眼的角落中。

就好像有一双眼尾上挑至轻佻的眼睛藏于数年的光阴之后,用和他现在看着柳闲一般的眼神,平静而默然地注视着他。

谢玉折醒悟这种陌生的痛苦来自何处了,是欲望。

来自这个眼神的欲望。

欲他一帆风顺,不欲他幼失怙恃;欲他战无不胜,不欲他树高招风;欲一切握于手中,又不欲将他囚于死水。

可再看眼前,他似乎能直接从布条遮掩下看到柳闲弯弯的眼睛,以及瞳孔里万物不入的冷色,这让他被架在烈火上燎烤的大脑好受了些。

谢玉折从来不相信无所根据的事情,譬如虚无的直觉,但他现在用直觉笃定了这样一件事。

外貌相同尚可易容,但刻在骨子里的感觉不会骗人。

他对国师的感觉,国师给他的感觉。

熟悉纵容,冷淡嚣张,一模一样的声形与癖性,柳闲不可能不是国师。

迹象如此明显,难道他从前没发现吗?并非。

只是他不断地想找出两人不同的地方,由此自欺欺人道柳闲不是国师,就好像如此他们就能像现在这样,逃避即将发生的一切,一直好好活下去。

但现在这种感觉太明显,他如何都骗不了自己了。

谢玉折滚了滚喉结,又闭上眼掐着自己受了伤的手心,低哑着嗓子解释道:“柳闲……我现在很难受,你不要碰我,我怕我会伤害你。”

他手臂肌肉上盘踞的青筋随着动作有力跳动,深黑的瞳孔可以是葡萄也可以是深渊,鬓角的发丝被吹得凌乱,柳闲从来都忽视眼前人早已不是个十一二岁小孩的事实,此刻才看出五年军旅在谢玉折身上留下的痕迹。

柳闲很少被那种富有侵略性的眼神直勾勾看着,他不自在地收回了剑,毫不占理地嫌弃道:“不碰就不碰,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满手都是血,吓我一跳。”

中魇后的感觉因人而异,所以他并不清楚谢玉折现在经历何种痛苦。

他只是觉得奇怪,这么弱小的魇也能成功伤害他,他反应还这么大,可是反应都这么大了,谢玉折还能镇定地让自己远离他。

大爷的,这小子的意志力怎么又顽强又薄弱的。

他脑袋里不会是装了个弹簧吧,那什么“你弱它就强,你强它就弱”?主角光环好不合理啊。

见谢玉折强忍着闷哼,柳闲只好拿出一卷草药和自制纱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没好气儿地再度认错:“是我的错,我不该笑话你。你也别难过,你中魇并非因为意志薄弱,你是被他看上,直接主动找上门了。”

他本想一个手刀直接劈昏已处于崩溃边缘的谢玉折,但看着这人隐忍到双眸泛红的可怜模样,终究没下得去狠手。

他再凝出一把小剑,无奈道:“你先睡几分钟,我来处理。”

好在谢玉折此时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看着锋利剑尖忽的出现在眼前,只颤了颤长睫却没躲,柳闲一次性地成功点了他的睡穴。

而后谢玉折像死了一样立即闭上眼,柳闲轻扒拉了下他的头,确认不是被他戳死而是真的睡着了之后,嘟囔道:“主角的配置果然是好,连觉都睡得这么快。”

在抚平了谢玉折紧皱的眉头之后,他顺势渡入一丝剑意灭了他脑袋里的魇,而后站起身,垂下眼帘,盯了半晌这棵蒙了尘的、方才他不让谢玉折触碰的小树。

柳闲叹了一口气,拿出一方上好的丝绢,擦拭起树上泛黄的叶片。

他不说话时举手投足间都是上位者的贵气,像是坐在二十八人抬的金轿辇里的君主,又像在御花园里闲逛着赏牡丹的王爷,好似并非乞丐,反倒做了多年掌权者。

他手上不停,突然开口,轻声问风:“你躲在这里,不觉得晦气?”

风无言,只有簌簌的摇叶响。

细细擦净了一片片树叶,叶片也像是被赋予了生机一般支棱了许多,柳闲信手扯下一片捻为飞烟:

“藏着做什么,他都睡着了,出来见个面啊。”

第018章 群殴

在他弄坏一片树叶后,风终于回应他,懒洋洋的语调里有些不可置信:“你到底在干什么?”

柳闲看着小树细而孱弱的枝条:“我在想,该怎么用这个枝条,给谢小将军编个花环戴。”

他又扯下一片树叶:“刚冒犯了他,要送礼赔罪啊。”

风冷静了些,吹过树叶沙沙响:“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柳闲,你才不会这么弄坏这棵树。”

柳闲被逗乐了,右手已经掐住了树干,下一秒就能将其连根拔起,他猛地用力握紧:“你确定?”

风并未把他的动作放在心上,说话时都能想象出他正无所谓摆着手:“算了算了,上仙息怒。您与我许久不见,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柳闲松开手,撇了眼熟睡的谢玉折,问:“明明是你把他骗过来,我来救他而已。我还想问你呢,找上门来令他中魇,在他耳边说胡话,图什么?图我早死还是你早死?”

风适时的吹散了谢玉折的鬓发,他似乎品了一口酒,语调比桃酿还缱绻:“我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谢玉折一贯装的冷淡,中魇后耐不住的模样很……”

他话到嘴边又换了个措辞:“很好看,想多看几眼而已。你也这么觉得吧?明明能即刻帮他除魇,不还是看了很久热闹?而且,吸引他的那棵小树最初是用什么浇灌了之后才生出根,你明明记得。”

柳闲漫不经心道:“我是个修无情道的瞎子,看不见,不记得。”

风咯咯笑了:“那可真可惜。都看到了他和那魇惺惺相惜,你打昏他的时候还舍得下那么重的手,好不念旧情。”

“认识几天,哪来的旧情。”

“这样啊。”风没有反驳,只是笑得更猖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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