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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闲的声音也好虚弱:“站起来吧,不必跪我。”

谢玉折依言站起了身,抬起手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和这个如在画中的白衣仙人相隔千里,无力放下手后,他问:“师尊,您的身体还好吗?”

他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柳闲,柳闲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双澄澈的眼睛骗过无数次,此时倒无所谓了,他笑着说:“我死不了。”

谢玉折想象过他们再一次见面时的模样,或许柳闲会责罚他,会不再理会他,却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这样的反应比其他任何情况都更加可怕,谢玉折急忙解释:“师尊,那天我——”

而后他张嘴好几次都再说不出一句字来,心中充盈着深深的无力感,因为他猛地意识到,那一剑是事实、柳闲受伤时他正视而不见、背叛是真真切切发生了的事实啊。

柳闲摇了摇头,声音比微风还要轻:“我想见你,不是因为想听你的解释,我不在乎那件事,你也不必多想。”

地上的两只小狐狸正在嬉笑打滚,他坐在石凳上,轻轻地张开双臂,笑着对谢玉折示意。

来时因为太过慌乱,谢玉折没有系紧额带,此时已经脱落坠到了地上,四周没有风,他身上的铃铛也不响了。

他看着柳闲弯弯的双眼,心中升起巨大的惶恐。他喜欢看着柳闲的眼睛,当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时,他就好像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心里那样高兴,可是如今他虽然在柳闲的眼里,可他却觉得那是别的意味。

面对柳闲突如其来的动作,他有些不明所以,却仍走上前去,弯腰回应了他的拥抱。熟悉的冷梅香里夹杂了好浓的药味,他已经不太能分辨的清,柳闲的骨头好硌皮肤好冷,他有好多话想说,可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只蜻蜓点水地抱了一下,柳闲便放开了他,他叹了一口气,却并不惋惜:“其实你以后能长得比我还高,但你未来的样子,你没看到。”

他身上半分张扬的气都没有了,明明是弱冠之年的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垂垂老矣,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仿佛这才是他漂亮皮囊里藏着的活了千年的老旧灵魂。

谢玉折道:“师尊,未来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完全僵住了身体。不知道何时已经有十多柄小剑在他身后蓄势待发,在松开手暴露出自己全部弱点的刹那间便点了他的穴,将他牢牢地定住身。他全身上下只剩瞳孔能动,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柳闲。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柳闲的动作太快了,又好像是他曾演练过无数次一样熟练。

他手撑着桌面,缓慢站起身后,强行掰直了谢玉折的手臂,明明是十分虚弱的模样,可手上发狠的力道一丝都没有省,他撩开了谢玉折右手的衣袖,拿起摆在桌上的一把锋利弯刀,朝他的手腕轻划下半指长的痕迹。

谢玉折能看到他手拿的刀柄上有他曾彻夜不眠亲手雕篆的花纹,上刻的是“玉折”二字,镶的是他苦寻来的宝玉七颗;

柳闲垂着眸,没有了眼绸的遮挡,他能看到那双比桃花还艳丽的眼睛里却全是他未曾见过的死寂和疯狂,而柳闲用这样的眼睛对他弯唇笑了笑:

“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受伤,但是这次我不能再出差错了,用你本人的血画符,我能看得更准确一些。小玉,别害怕。”

第085章 你必须死

柳闲一边画着显形咒, 一边慢慢说着:“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从前不在这个地方。刚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带来这里, 要我必须成仙。那时候我和千百万个小孩一样,看多了武侠话本子,觉得剑修天下第一帅, 于是我修了剑。”

“后来我修成了。我有了一具不老不死的身体,大多数时候都很无聊,就在水云身的小溪头坐着,往山下看,看好多人走过不周山脚,看山上的花开花落,看凡人长大老去又变成云泥,可新奇的是, 我永远是这副模样。”

此时他用手沾了血在谢玉折的手臂上画符,一如当时初见,只不同的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金印浮现。

看着柳闲脸上缓慢绽放的真切笑意,那一瞬间谢玉折的骨头都在发抖,他的手臂肌肉也正因为那道狭长的划痕而痛苦跳动,自灵魂本能而起的恐惧笼罩着他。

他觉得眼前人好陌生, 可又比从前看到的他更真实,就像是收了别人打点钱的刽子手, 在安抚铡刀下的死刑犯,赏他断头前的最后一丝温柔。

“其实我也看到过你。”

“我看着你很多次, 很多年。冰原的山上只有春天,我是个瞎子, 每天只能用皮肤和心剑的触感数蚂蚁、数死人,用耳朵听乌鸦叫、听人念经,用鼻子闻梅花、香烛和血的香气。这长达八十七年的春天,我什么都看不到,全都看着你。我看着你出生,活不过十八岁就死去,又看着你再一次出生。我看你春耕、夏弈、秋猎、冬狩,看你身边的四季美景,看你意气风发却又悲惨结局。”

“后来我就想,我来陪陪你吧,这个给了我八十七个春夏秋冬的人。”

一秒,两秒……一百一十九秒,风都静了,谢玉折完全不能动弹,而柳闲地垂眸看着他,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话说的深情又动人,可看向他的眼神平静得连看陌生人都比不上。

谢玉折怀疑其实柳闲只是在盯着他面前的那团空气而已。至少他看别人的时候眼里还会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排斥和疏离,而此时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他被风呛地咳嗽了两声,连鬓角的碎发都在脆弱地颤动着,此时的这副模样倒是同从前和雍国里坐在木椅上的那个人完全重合了。许是因为重伤未愈,许是这几天吃了太多的药,他笑时眉眼间都氤氲着苦药味:

“所以在你出生三年前我去了和雍国,后来你遇到了国师。”

同心护身咒一般最多只要三秒就会出现,此刻柳闲给够了耐心等待,可已经两分钟了,依旧没有丝毫要出现的意思,于是他才放开谢玉折的手,低声唤道:“不周。”

像是早已等在原地,话音未落,一柄骨色长剑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柳闲不佩剑,没人想得通他手上的剑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没了双眼还能视物一般。

他的声音绵长又轻柔,对谢玉折娓娓道来:“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是从哪里来。从这里一路向西,最西边封着片冰原,冰原正中有一座开遍梅花的春山。很多人都以为这种奇观里面全是机缘,进去了就能找到法子飞升。但其实那里头只有座庙,庙里住了个和尚,关了个我。”

他执着剑,眼睛却看着谢玉折:“而所有对此一无所知的寻仙者,他们想成仙,就带着自己全部的身家去那地方历练,最后都无一例外地死在了我的剑下。而你未来也会成仙。”

“师尊,所以……你要杀了我?”谢玉折本来还在因为柳闲长长一段的他听不懂的话而失神,如今终于反应了过来眼前指着自己的剑尖的意味。

“你一直以为是有人加害于我,我才被囚春山百年,因此觉得我和那群人有天大的仇。顾长明有没有告诉过你真相?”

柳闲根本不在乎他说的话,自顾自说着,宽大的衣袖随风微动,他缱绻地笑了:“其实是我杀孽太重,自请入山,我不是你心中那么好的人。”

谢玉折深呼吸了好几次,尝试让自己镇定下来:“师尊,我本来以为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只想从你口中听到你的故事,而不是从别人的嘴里。你口中的杀孽,我根本不在乎,比起这些,我更希望你从没有受过从前的苦。而我只看得见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柳闲,仅此而已。”

良久之后再无人出声,听到柳闲沉默的肯定,谢玉折释然地缓了口气,他吃力地张开双臂:

“但如果杀了我对师尊有用的话,我愿意。”

小院里的风实在太冷了,他的眼眶却在发热。柳闲还没动手,风吹过时他宽大的衣襟也有些散开,能看到他缠绕着绷带的心口,谢玉折抬起手,隔着空气远远抚上,歉疚地问:“师尊,还疼吗?”

柳闲终于开了口,他笑道:“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思想刺我的剑疼不疼。”

谢玉折急忙否认:“难道师尊是因为这件事要我死吗?那天的剑不是我的本心,我好像在做梦,完全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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