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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等了几分钟,他就急急地怪罪对方:“又忙成这样。”

“连歧。”他说,“我想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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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24 阴

他的头发好奇怪。

2020.10.03 晴

被吵醒的人会这么有礼貌吗。不知道。他应该是个例。

2020.10.21 晴

和明信片里说的不一样,他太夸张。不过没那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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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尾巴还没走干净,庄珮之的身体先变差了。她出席了一次智库组织的学术研讨会,只坐了一小时就有些支撑不住,提前离开后,她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外,望着房间里神色各异的人,或年轻、或沉稳,神采奕奕,像是以前的她,但不像是年轻时候的她。

她是自负的个性,不会从别人身上找影子,也不觉得谁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只是偶尔感慨,疾日如梭,她还是老了。

兄弟姐妹三个人里,只有年纪最小的她坚持了下来。姐姐在下乡时因病去世,长兄死于一场空难,她承担着全家人的寄托,年迈健忘的父亲最爱的是她的获奖证书,大大小小的,堆满了红木书柜里的每一个角落,后来放不下了,就和穿不下的旧衣服一起团进了柜子深处,直到结婚那天翻出来,满鼻子捂烂了似的霉味。

她和连世初之间没什么动听的爱情故事,称不上两情相悦,但还算相敬如宾,至少她爱看的书,连世初多少也能说上一些,尽管在庄珮之看来那点水平是远远不够的。

她很少待在家里,结婚的头几年里,和连世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整日奔波于不同的城市与国家。那时因公出差的名额很宝贵,几个同事抢破了头也想挣一个位置,盼望着出去以后再也别回来。庄珮之连拿了几次,惹得不少人眼红。

她像矜贵的白天鹅,总是昂着脖子在这些各怀心思的目光的注视下行走,骄傲于自己的能力,对着质疑声也从不脸红。她是理直气壮的,年轻的庄珮之有着相当可贵的“不自量力”的精神。

连歧是六年后出生的。那时庄珮之才不到三十岁,正值上升期,刚分到第二套房子,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她家的门上泼油漆,血淋淋的一排,把整张青绿色的门板涂成了红黑色,可怖得很,她不气也不恼,换了一扇铁门,给老主任交了一纸陈情信。

没多久,泼油漆的人便被抓了个现形,是她同办公室的同事,家里三个小孩,挤在筒子楼里,能力不突出,贡献也不大,全靠卖惨争福利,被她夺去了名额,才一时糊涂。

离预产期还有不到两周,老主任劝庄珮之息事宁人,给后辈积福,庄珮之不肯。那人很快被开除,后来去了哪儿她也并不知道,只听说过得不好,没钱治病,小儿子活活被拖死了,二女儿烧坏了脑子,只剩下一个全须全尾的大儿子,欠了一屁股债,离家破人亡也差不了多少。

那是别人家的事情,跟她没多大关系,她不在乎,也不觉得自己做得太过。连歧出生前夕,老主任退休了,她才算是知道了多年恩惠的真相。

和她的成就无关,和她的能力无关,因为她父亲是老主任的高中班主任。

就这么简单。

庄珮之一点也不消沉,反而觉得无所谓,后来她又利用父亲的关系走了不少捷径,一路平步青云。她给连歧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不让连歧步她哥哥姐姐的后尘,常常站在家长堆里听着别人羡慕的语气,但也没有几分骄傲,反而心如止水。

这都是应该的。连歧就应该这样长大。

连潮是个意外。那会儿她和连世初都忙,更忙着给连歧铺路,自然忽略了连潮。她没能像养育连歧一样养育连潮,找了个虽然能力不错,但文化程度不高的姆妈,把连潮带偏了。

地基不牢,房子盖得再怎么光鲜亮丽,也总归是要塌的。这棵歪脖子树长到十几岁,庄珮之总算明白,连潮不是她的女儿,她庄珮之没有这样的女儿。

她再看连歧,满意,又更不满意。

满意真是个怪词,没有上下限,全凭个人的心情定夺,她惯不是这么随心所欲的人,却偏偏在连歧这儿湿了鞋。

按社会标准来说,连歧无疑是佼佼者,扔进哪个人堆里都突出,但庄珮之就是不喜欢。这是她跟连世初第一次产生教育问题上的分歧,连世初想让连歧接自己的班,但庄珮之不想,她觉得世上不需要两个连世初,连歧只能是她的儿子连歧。

后来谁的想法也没成真。连歧没听他们中任何一人的话,他和一个男人谈恋爱,拒绝她的要求,对她抛出警告,扔下了一切,蜗居在几千公里以外的新海。

他不再是她的儿子连歧了。

她的身体变差了不少,生了几次病,才算把连歧和连潮请了回来。年过半百,膝下两个孩子都不乐意待见自己,饶是心狠如庄珮之,多少也有些遭受不住,竟使了些自己以前从来都是瞧不上的手段,把他们骗了回来。

她从会议厅里出来,回到家里,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连潮,恍如隔世般,顿在门口许久。同时,连歧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旅行包。她正了正神色,质问道:“我还没死,这就要走?”

“在医生面前装病,”连潮嗤笑一声,“班门弄斧。”

庄珮之的脸色寸寸白了,她看着连潮的背影,头晕目眩起来,觉得那背影有几分像自己,那年坐在烧着炉子的室内,身前跪着泼红漆的同事,她也是这么一副样子。脊背挺直,锋芒毕露,绝不显出半分柔软。

“您好好休息。”连歧说,“我还有事,连潮会照顾您。”

“你要去哪儿?”她哑着嗓子问,“见他吗?去找他吗?”

“你怎么那么多话?”连潮不耐烦地摔了遥控器,“他爱见谁见谁去,你看谁管着孩子管一辈子?”

连歧什么也没说。在庄珮之看来,他终究是和连潮不同的。连潮的刀子都是明晃晃地扎下来,连歧却不是,他不再听从她,但还是尊重她。

这份尊重让连歧不会对她出言不逊,却并不足于匀出几分其他的感情来,譬如顺从,譬如爱。

连歧穿好外套,对着她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她开始恨连世初,恨迟佑庭,恨连歧。最后恨起了自己。

也许那一年她应该放过那个可怜人的,若是那时候积点德,种下一份好的因果,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连歧急忙离开,是为了赶上三点半的那趟飞机。

他原本定的是明天下午的一班,想着今天陪庄珮之看病,临门一脚了,收到了迟佑庭的消息,念头来得突然,心血来潮似的,他就这么改签了机票,东西没有收多少,急急忙忙地登机,被鼓噪的心跳扰乱了章法,像个十几岁的愣头青,一路都兴奋得过了头,竟忘了给迟佑庭回消息。

他不是第一次有过这种冲动,为期两年的保密项目结束后,他从多雨的基地回到成江,翻看迟佑庭写在书籍扉页上红色的姓名。迟佑庭也许是故意的,故意用红色墨水而不是他惯用的蓝黑色。后来他确信了这一点。

红色太张扬了,和血相近,和心脏相近,顺着指腹的纹路渗透皮肤毛孔,爬进他的身体,如酸雨腐蚀,他被烧得皮开肉绽,不止一次地想要点开购票软件,查看迟佑庭的航班记录,像跟踪狂一样飞过去找他,敲一扇并不欢迎自己的门,让自己拥有短暂的安全。

他没有那么做,唯一的一次还是失败的。他可以相当自信地说,他从不失败,无论是学业还是事业,他都如鱼得水,唯独在迟佑庭面前总是绊跟头。

他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地臆想他和迟佑庭重逢的场景。在街头,在学校,在影院,在已经不复存在的金色槐安。他被脑中的海市蜃楼凌迟,但无能为力。

他可以偷窥迟佑庭的社交帐号,观察他没有自己的生活,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自信地前往。在迟佑庭面前,他是没有自信的落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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