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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忙应着是。

一连在五台山住了二十多天,日日询问,醒迟和尚都不愿见人。

康熙最后实在忍不了了,他站在院门口,问那照顾醒迟和尚的小沙弥:“你问问,他为一介女子出了这个家,就连自己的额娘都不管了,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

小沙弥一板一眼的:“回皇上,醒迟长老早知皇上会如此问他,他叫小僧告诉皇上,既是出家人,何管在家事。不论是江山还是父母,有皇上在,还有什么不好的?”

康熙闻得此言,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他从前虽然讨厌孝献皇后,也不过是因为皇祖母和皇额娘对他更为重要,他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生母为此郁郁寡欢,抑郁而终。

当他们一遍又一遍的在他面前提及,皇父为了孝献皇后做出的事后,他难免不自觉的讨厌那位女子。

可如今这会儿,他的确有几分明白,为什么皇祖母和皇额娘提起孝献皇后的时候,会是那般的憎恨。

他此时心中生出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如果当时没有孝献皇后就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忍下自己心中的恶意,让那小沙弥进去传话:“你去问问他,他额娘七十岁的大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都不愿意见她一面吗?”

小沙弥进去了。

约莫站的有一炷香,那小沙弥出来,合十道:“醒迟长老请皇上与太皇太后入内一观。”

康熙心中激荡,他忙让侍卫去将太皇太后请来。

太皇太后乘轿辇而来,又在康熙的搀扶下急急入内,至于其他人连同那个小沙弥,一概的被关在了院门外。

那厢房中,装修十分简朴,同别的僧人的禅房并没有什么区别,进门就是一个大大的佛字,摆着一个桌子,桌上有香炉供果,下面摆着一个蒲团。那蒲团很旧了,有缝补的痕迹,似乎用了很久。

太皇太后心里酸楚:“我的儿。”

正盘腿坐在地上敲木鱼的和尚抬眼看向她,又收回目光:“此处无有你的儿,只有个醒迟和尚。”

太皇太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是听到自己孩子这样说,心里难受地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你如何就不是我的儿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又养你到那般大。”

醒迟和尚长久叹息:“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入帝王家。”

太皇太后是一个性格强硬的人,因为这种强硬固执,所以她不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被摧毁打垮,她能够一次又一次的从深渊里面爬起来。

可是这副刚强坚硬在自己孩子面前,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时隔经年之后,她终于感到后悔。

她道:“早知今日,当时便允你和那董鄂氏在一起又何妨呢。”

他看着她,看着自己的额娘,却如同一个老人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平静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还请太皇太后与皇上为江山社稷保全自己身体。”

他平静道:“请回吧。”

他低着头,继续敲击着木鱼。

太皇太后愤怒难忍,上前一脚把木鱼踹远。

醒迟和尚闭上眼,转动着手上佛珠,口中蠕动,默念佛经。

太皇太后抢过他手中的佛珠砸在地上,线断了,珠子散了一地。

醒迟和尚已经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念动佛经。

太皇太后胸口快速起伏,自己转身走出门外,擦去了流出的眼泪。

他们好好的母子,怎么就落到这个结局呢。

康熙在一旁沉默的看着这些,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但是此时,他也插不上什么嘴。

都说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即便成为皇帝,也无法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正确的反应来。

他脑海中飞速的划过一个念头,如果德妃在的话,她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吧。

这只是他的猜测,做不得真。

他最终选择上前搀扶住了自己的皇祖母。

太皇太后慢慢的往院外走,走出去了,屋里人也始终没有什么声音。

等一切人都离开。

小沙弥进来:“长老,他们都离开了。”

“去做今日的晚课吧。”

“是。”

醒迟和尚平静的颂完佛经,眼中无悲无喜。

他早已破却胎中之谜,得以观前世。

他心中清楚,他出家是命中注定之事,非人力能改。

便如同佛陀。

佛陀出家前,净饭王因为阿私陀仙人预言其必为觉悟者,而修新城,将鳏寡孤独病残老者皆送去新城。免得佛陀看见众生皆苦而心生痛苦,想要出家。后来又为他娶美人公主耶输陀罗为妻,生下孩子罗睺罗。

然而,这些依旧不曾留下佛陀。

佛陀离去于一个夜晚,去追寻解脱之道。

他与佛陀的经历又何其的像呢?

这世上,总有些人做有些事的时候,是千难万险也无法阻挡的。

世人不理解又何妨?

他日日夜夜念佛诵经,不仅为了自我超脱,也是为了赎罪。

他的祖辈与他,为了这江山,杀了太多的人了,造了太多的孽,以后他的儿子,他的子孙后代,依旧会造孽不休。

也为了超度董鄂氏和她的孩子。

愿天下因他与他祖辈、子孙辈而死者,得以往生极乐净土,无病无痛无灾,喜乐安康。

他的额娘以及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董鄂氏以及那个孩子早亡,心灰意冷之下出家。

可他后来无数次的想起佛陀,于是他清晰的认识到了,董鄂氏之于他,就如同耶输陀罗之于佛陀一样,是那根暂时将他们留在俗世的线。

可不论有没有她们,他们终究还是会出家的。

他自小到大,脑中千百次的感觉自己不该生活在皇宫那样的地方。

他与整个皇宫格格不入。

他像个误入歧途的旅人,生活在错误的地方,那种孤寂与生疏感让他内心不安至极,日日夜夜啃咬他的内心,让他无法自处,所以他的脾气暴躁易怒。

这种暴躁易怒,在他翻阅佛经时,会消减很多。

他也在那样的平静中,不止一次的生出过出家的念头。

只是后来遇见了董鄂妃,姑且还算能说上几句话,他以为也许是之前的人不懂他的心,所以他才会有出家的念头。

他可以再等等的。

只是,也许他命中注定与佛有缘,他们的孩子与她都早早的死去。

于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任何线能够留下他——他的后妃与孩子并不需要他,他的额娘与他离心离德。

没了他,也许对他的额娘、后妃、孩子、臣子、江山这一切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的选择自己要走的路了。

他在出家后,也曾生出过这样的念头,若不是她与孩子死的那般快,他或许会和佛陀当年一样,抛家弃子也一定要出家。

耶输陀罗和佛陀是累生累世的夫妻情分,又有孩子傍身。

可佛陀注定是要出家的,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他。

他想,他可能也是一样。

只是,她终究死得太早。他的猜测已无从知晓答案。

北平城中紫禁东,杨柳随风客已没。

瘦马枯藤红阳斜,辜负美人恩几重。

由来知晓大梦空,只恨醒来已太迟。

他起身,平静的将木鱼捡回来,放在惯常放的地方,又一颗一颗的捡起佛珠,用线串联,一百零八颗,依旧如常转动。

他并未用餐。

他持戒甚严,一日一餐,过午不食。

他起来走动了走动,坐在檐下,看着天上白云。

白云三千丈,涤我心上尘。

以此诸功德,度君转净土。

另一边儿,康熙带着太皇太后回去了。

太皇太后歇了一宿,才好了些精神,她叹了口气:“回吧。”

她躺在床上,喃喃:“也许我和他的母子情分早已断绝,我不该来的。”

康熙想要说什么。

太皇太后疲惫的闭上眼:“我们一会儿就走吧。苏麻喇,收拾东西准备回了。”

“是。”苏麻喇姑应下后,向康熙使眼色,等他出来后,才道,“主子不愿意待了,皇上就听主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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