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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等少年再次睁眼时,他已然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清冷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

站在池惊澜身旁的凌榆若有所感地转头,目光落在了池惊澜身上,敏锐地察觉了少年身上的这点转变。

他脑海中灵光一现,智商冷不丁上线,终于后知后觉地串联起了曾经所有让他感到困惑的疑点。

为何少年默默无闻十几年突然一朝一鸣惊人,为何他的表演他的技术都是那么的娴熟老练,这些问题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并不在现在凌榆高速头脑风暴的探索范围内。

让凌榆恍然惊觉的,是池惊澜身上那隐隐透出来的,那份如烟雾般缭绕却不曾散去的孤寂与疏离。

曾经他以为是由于少年性子清冷,而现在看……

他的偶像……

凌榆对于池澜的了解,来自于长辈和流传下来的资料,他知道当年的体坛非常混乱,但也仅仅是有所耳闻,他不曾真正经历过那个时代,从前便也没有多少的真情实感。

可如今不同了。

二十出头就当上国家队队长的青年不可能是个真正的愣头青,当理智回拢,冷静下来将所有一切都串起来思考时,凌榆便清醒地意识到,当年的历史背后也许还藏着更深的淤泥,而他偶像曾经遭受的苦难,绝对比他了解的,甚至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陈爷爷从前跟他讲池澜的故事时,曾带着回忆又心疼的口吻为他形容过池澜。

他说他是个纯粹又执拗的孩子,但也还好池澜是个这样的人,才能在当年复杂的局势中坚守住自己,才能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而曾经的凌榆结合自己曾经梦到是不知真假却无比真实的零碎片段,在心中更加丰满了他偶像的形象——不畏艰险、顶天立地。

但他现在发现这些都还不够。

凌榆回想起一开始认识池惊澜时缠绕在少年身上浓厚又沉重的破碎感,若当年池澜真的全身心投入不在意其他,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孤寂与疏离,怎么会在别人想要靠近他时,第一反应却是逃离躲避?

可明明他并不是浑身铜墙铁壁,当年却连唯一最亲近他的陈延都选择隐瞒,那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当年的事已经到达了为了不牵连陈延连池澜都不得不隐瞒的地步,说明当年国家队总教练的落马可能只是惊涛骇浪中的一朵小浪花。

凌榆想起前几天在卡尔加里的那段小插曲,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昨天池惊澜的问题和展示给他看的那个图案,高大的青年眯起了双眼,在时光的缝隙中隐隐窥探到了一丝被掩埋的真相。

也许当年池澜的死亡都不是一场完全的意外。

当年那位看似桀骜的王者,哪里是只在意滑冰而才显得太独,分明是在意的太多,想改变的太多,但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从前他尚且还能当个局外人,可当他意识到这些事情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身旁之人的身上,凌榆就感受到了一股他自己都很难控制的,无以复加的烦躁与心疼。

高大的青年皱起眉,握着伞柄的手隐隐显出青色的脉络,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在这一刻竟然哑口无言。

——“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可真当你走过他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很难过。”

凌榆从未如此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他离与偶像并肩,还差了太多,还远远不够。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身旁的池惊澜,一颗火苗就此在心底扎根——他要变强,强到他足以撑起庇护伞,庇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外头带着冷意的风呼呼吹着,吹不进这一方小天地。

“簌簌”的声音想起,凌榆从内心世界回神,看到池惊澜动了。

少年身上的悲伤似乎更加浓厚了一点。

凌榆看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金色的小牌,小心翼翼地缠绕在了他手中捧着的那束杭白菊盛开的花骨朵之中,然后郑重地将花束献在了墓碑前,向来如军人般永远挺直的脊梁深深地弯了下去,神情认真又肃穆。

池惊澜的动作都没有刻意避开凌榆,因此凌榆清楚地看清了那块牌的模样,他认得这块牌,是池惊澜几个月前参加三省联合冬季赛时赢得的奖牌,也是他的第一场比赛,第一枚金牌。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一切甚至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枚金牌,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凌榆突然很难过。

他放轻自己的呼吸,安静地站在池惊澜身侧,没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陪伴着他。

凌榆知道池惊澜这时候并不想被人打扰。

天地间雨势渐小,不知过了多久,金色的阳光撕开云雾洒向大地,一阵脚步声响起,凌榆转头,看到几位长辈祭拜完其他几位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池惊澜同样转头看了一眼正在走过来的陈延等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帕认真仔细地擦干净了碑上的雨滴,然后将手帕揣回口袋里,缓缓地直起腰,仰起头看向凌榆,朝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洒下的金光融化了少年周身的悲伤,少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凌榆逆着光,只要低头,连池惊澜脸上的绒毛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偷偷吸了一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僵在了原地。

池惊澜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脚步声,转回头看见傻楞在原地的大块头,轻挑了下眉,勾唇笑了。

“可以收伞了,凌榆?”

尾音轻轻往上扬,像带着小勾子一般,勾的人心颤。

凌榆看着好像卸下了重担心情也轻松起来的池惊澜,双眼突然亮了起来,大臂一伸收了伞,就颠颠跟了上去。

像是一只突然受到了主人投喂的大狗狗。

池惊澜笑着摇了摇头,带着凌榆走向其他几位牺牲的叔叔们碑前,一一替他们仔细擦干净了碑上的灰尘与雨水。

每座碑前都献着一束杭白菊,是陈延他们之前放的,想来一定能助他们沉眠的更加安稳。

他缠绕进杭白菊里的那枚金牌也同样,金牌本身对于池惊澜来说并不是十分珍贵,但那枚金牌的意义却是非同寻常的。

这是他第一次比赛拿到的第一个冠军,第一个金牌,尽管是再世为人,实力上多少作了点弊,“第一”的含量也是实打实的。

从他拿到这个冠军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出了如今的决定。

上一世他曾于父母约定,会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登上最高的领奖台,他们也和池惊澜约定,绝对不会错过他的第一个奖杯。

可是他们还是错过了。

池惊澜并不怪他们,只是时常回想起来总会感到难过,到后来便成了执念。

这执念在那场比赛时瞥到观众席上悄悄来观赛的爸妈身影时消散了一半。

他们当时并没有告诉池惊澜他们会来,池惊澜能理解他们的想法,无非是担心告诉他会让他紧张,进而影响他的第一次比赛。

他其实没有那么脆弱,但后来回家看到装作没去现场的爸妈时他也没有拆穿他们。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池惊澜笑着把属于冠军的那座水晶奖杯送了爸妈,在他们问要不要定制一个玻璃柜来存放那枚金牌时摇了摇头。

从此以后,金牌就一直被他放在行李箱中,等待着一个契机,直至今日,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第一场比赛的第一枚金牌,曾经儿时放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曾经在梦中都束缚住自己的执念,终于还是由自己圆满了。

池惊澜仰头看向拨开云雾的金色太阳,眯了眯眼,感觉浑身说不出来的轻松。

大概是真的放下了吧。

他环视了一周故人们的墓碑,阳光洒在上面,散着细碎的光。

或许像他的父母那般,他们如今也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开启着一段新的生命,如果真的有地府,或许也可能还赖在那不走,按照他这些叔伯们的性格,似乎也不是做不出这种事。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结束了属于他们的一段旅程,而活着的人,还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池惊澜将擦完所有墓碑的手帕收起来,直起身向出口走去,走得不快,却一步步都无比踏实,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连瘦削的肩膀都变得宽阔起来。

凌榆看着池惊澜的背影抿了抿唇,大跨步跟了上去。

两人在出口等了一会,陈延一行人也走了过来。

池惊澜朝着他们点了点头,便有些惊讶地看着凌榆上前跟他妈妈说了几句话,又跟陈延说了几句之后,就朝自己走了过来,假装镇定地拦住自己的肩膀对他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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