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2 / 2)

如果同福利院里其他孩子的画比起来,这明显是一幅十分“特殊”的画。在一张A4画纸的空间里,华亘的小树只占了左下角很小的一部分。

那是一棵柳树,好似小树苗一般小巧羸弱。长而纤细的树干像是将要被风吹折,倒向了左侧。而相比于那细长显眼的树干,柳树的枝条似乎只在纸面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像是被风扬起的发丝,它们挥舞着自己柔韧的枝桠,消失在了画纸的左侧。

看到这棵柳树的第一眼,姚芯莫名感到了和那幅被黑红色铺满的画——他诡异地在这二者中感到了相同的压抑。

小树处于画面的左下角——包括华亘最开始接过画纸下意识将其横放过来的行为,都在暗示她对现实的不适与逃避,她渴望回归母亲的子宫——或者说,渴望一个足够安全与温暖的环境。

“这棵树是被风吹倒的吗?”姚芯指着画中的树干,柔声询问。

华亘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同样将自己的视线汇聚在画上,轻声道:“风很大,这只是一棵……很小很小的树,它马上就要被吹断了。”

只见这棵树的树干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从右往左倾斜,同时被华亘无意识地反复加重。姚芯轻轻闭了闭眼睛,过往分析的案例与解读分别以画作与文字的形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说明她感受到来自父亲或者男性方面的压力,受到过外界的损伤。

“为什么要画一棵柳树呢?”姚芯继续问,“这个季节的柳树长得很好,是在哪里看到过吗?”

这个问题却让华亘沉默着思考片刻,她秀气的眉头蹙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右走……公园的湖边上,有很多柳树。”

可她话音刚落,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老妇人,又小声改口道:“……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姚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下去。

无论华亘是从哪里看到的,柳树作为人格分析中的经典意象,其枝条柔软下垂,本身就是一种能量流逝的表现,反映着作画人情绪极度压抑与低落,不安全感强烈,甚至有抑郁的倾向。

并且,他已经从华亘前后两次的回答中明白了什么——

事实上,福利院附近并没有柳树,一直待在福利院中的孩子在最近其实不太有可能见到。而华亘说她看到过,并且是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公园处,说明她曾被带出过这里。而她的反应则表明这是一次“隐秘”的出行,起码,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姚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出声,直到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我的画……是什么意思?”

闻言,姚芯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转头看向她。

褪去了胆怯与紧张的面孔,这张显得过分美丽的孩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反常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是不好的意思吗?”见姚芯没有回答,她又出声问道。

华亘无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这份聪明却同她的“麻木”一样,似乎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

“不是哦,”姚芯的指尖温柔地在那棵小小的柳树上抚摸,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华亘,道,“是好的意思。”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了华亘自己的意料,她愣在原地,甚至没有来得及躲开姚芯的目光。

“你看,柳树的枝条虽然柔软,但它也很柔韧,不会轻易地被风吹折,被雨打断,说明你是一个柔软又坚强的孩子。而且,柳树代表了艺术的潜能,什么叫艺术的潜能呢?就是说,你对画画呀,弹琴呀,都很有天赋——你以后可以当一个画家呢。”

姚芯注意到在听完最后一句话后,女孩的眼睛极其微弱地亮了亮,于是他又问:“你想成为画家吗?”

华亘眼底的那一枚小小的光点还没有熄灭,她与姚芯眼睛里的自己对视,随后,她看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面前的女孩用力地向他点了一下头,姚芯却感觉到自己扬起的嘴角传来阵阵酸涩。

联想到华亘身上可能遭遇——不,是一定遭遇过的事情,他几乎难以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

可为了不让华亘察觉出异样,姚芯几乎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为她难过的间隙,他将笔重新递给华亘,道:“你叫华‘亘’对吗?是哪两个字,可以写给我吗?”

女孩没有拒绝,她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在自己画的那棵柳树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握笔的姿势很别扭,写得也相当吃力,只能勉强认出这些松散的笔画所组成的字形是什么。

“亘……”姚芯的指尖停留在在这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对华亘道,“其实除了xuān,这个字有另一个读音,gèn。”

华亘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

姚芯拿起笔,在“亘”字上圈了一下,缓缓道:“‘亘者,之初文也’。意思就是回旋的水流,又通‘宣’。”说着,他在其上加上一个宝盖头。

“如果在‘宣’字的头上,再加一个草字头,”笔尖在纸上划过一横,姚芯继续道,“就是‘萱’字。”

见到这个字,华亘突然坐直了些许。孩子纤细的手指有些迟疑地在纸面上轻轻抚摸,随后又看向姚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姚芯知道自己也许是猜对了,他紧接着问道:“亘亘,萱萱——是谁教你写的自己的名字?”

“……”华亘无意识地揉捏着自己过长的袖口,“妈妈。”

“‘萱’的本意就是萱草。”姚芯在旁边加上了一个“草”字,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株盛放如五角星的花朵,“萱草能够使人心安神定,忘却烦恼与忧愁,所以也有‘忘忧’的意思。”

“我知道。”华亘突然开口,她指着姚芯画出的那朵花,“我见过这种花……在我小的时候。”

自提到“妈妈”起,华亘枯井一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除却警惕外的情绪。她的眉头蹙起来,像是梦游的人突然被叫醒,脸上乍然出现一种要哭的神情。

“妈妈说希望我无忧无虑。”

华亘突然用手捂住脸,压抑的抽泣声闷闷地从她的手心底传来,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抽噎着道:“可是我把妈妈教我的名字也写错了。”

窗外传来树叶被风声拂动的声响,“沙沙”的音律和着不竭的蝉鸣汇成了这个夏日的底噪。姚芯坐在这个闷热的房间,注视着这个与他有六分相似的、幼小的女孩。

一个孩子到底要如何才能长大成人?他心底蓦地泛起这个疑问。

一个孩子的身体与心灵究竟能承受多大的痛苦?

姚芯的眼前骤然浮现出某个身影。

“亘字也很好。”他突然开口,提笔在纸上写下另一个字,“‘亘’作声旁,加一个‘土’,就是‘垣’。

“‘垣,墙也’。在古时候,它指的就是用来保护城池的城墙。”

年幼的孩子尚还听不懂他的话,那双泪眼茫然地朝他望过来。姚芯慢慢地靠近她,抬起手来,轻之又轻地拂过她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那力道轻柔得像一朵云,或是一阵风,几乎让人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华亘却莫名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姚芯将自己的身体压低,再压低,直到与孩子的视线齐平,他轻声道,“就算是被打破的城墙,它也始终在那里,只要他还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不会轻易放任自己倒下。”

华亘没有躲开他。她也许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她只是望着姚芯,很小声地道:“我不知道……要保护什么。”

“保护你自己。”姚芯说,“保护你的心,不要让它轻易地碎掉。”

说完,像是魔术一般,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几根彩色的小皮筋。

“你的头发太长啦,亘亘。”他微笑着道,“我帮你把它们编成辫子好不好?”

上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

她探寻着自己短短六年的记忆,却好像在一段长而漆黑的隧道里行走。她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酸痛不已的四肢在这个不被阳光庇护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前进,令她害怕的黑暗那么浓,那么重,那么多——

而那些快乐的,属于过去的,属于妈妈的记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是被这些黑漆漆的东西遮住了吗?是被人藏起来了吗?

她找不到,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就好像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忘记了上一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她就要忘记了,妈妈的样子,妈妈的声音,妈妈是怎么用她温暖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我们萱萱的头发真好呀,又黑又长的,多得一把都握不住,像白雪公主的头发一样。”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