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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靠近港口,人烟稀少,海寇也时常进犯骚扰,故而城东一带地价最低,现下几乎就是流民过江而来的聚集地。”路上刘弦细细说着方才打听到的消息,听罢赫连诚默默点头,随即道:
“地价取决于地段,流民过江几无积蓄,这也是没办法的去处。官府本可另择一地妥善安置,却听之任之,还要将粥棚搭在城东以东,这便是有意为之。”
刘弦眉头紧锁,“东翁的意思?”
“去去去,没钱别搅和我做生意!”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他们循声而去,那骂声是从十步开外的一间粮铺传出来的。
“谁说我没钱,是你自己不要!”被轰出门外的是个中年汉子,身后还跟着个畏畏缩缩的妇人,只见那汉子气得眉毛倒立,还想再冲进铺子,“况且我们守光向来以绢布为市,这不一样也是钱么!”
“你看清楚了,这儿是咱们江左陈郡!”那店家横眉冷目堵在门口,身后的伙计已然抄起家伙,“铜钱有轻重,绢布也有优劣,我都懒得说你那钱串根本就不足陌,还都是些歪瓜裂枣的小钱。单你手中这匹破料子,薄得透光一扯就烂,哪儿值得上我的一斛米!”
那妇人拉拉汉子,两人察觉到来来往往的目光赧然汗下,半晌那汉子似要服软,“那你说能换多少米!”
店家已回了柜台,只见他拨着手中算盘漫不经心,“一升。”
那汉子眼见又要暴起,铺中伙计直接抄棍一扫,幸而他躲得快,“你们这是抢钱!”
赫连诚与刘弦听了半晌,身边不知不觉也站了看客,赫连诚又是一瞥,下一刻刘弦便摆出一副不忿的神情——
“这间粮铺如此哄抬米价,官府竟也听之任之!?”
“他都说了这是他们陈郡,今儿这米若是要卖给陈郡百姓,一时三刻便有官府出面拿人归案。”旁边一个看客似听见什么笑话,果真将话茬接了过去,“可咱们这些流民算什么?不过是空有照身帖的黑籍②!他陈郡官府凭什么管咱们的死活!”
说完那人侧目打量身边的两人,“你们刚到陈郡吧?”
刘弦拱手陪笑,“郎君好眼力。”
“城东如今都快成了三不管的地界,这样的事每时每刻都有,前几日有个以薄绢湿谷图利的流民被他们当街打死——”那人指着米铺以东的街角,声音森然,“就在那儿,长长的血迹至今都还未完全冲刷干净,可你猜最后怎么着?”
那人仍笑意淫淫,刘弦却是心下一沉。
“没了阿母的野娃娃,人见人嫌呐!”
两人看着那对夫妻最后一抹眼泪愤然离开,众人皆散,仿佛方才无事发生,青天白日里依旧是年节的喜庆。
刘弦回想方才那人的话,不由心寒,“东翁,陈郡刺史虽说不是师州那般龟缩之辈,对待南北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更要紧的是不光陈郡,江左几个州郡连年歉收,赤地千里,便是当地百姓也得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
往城东走果真行人渐少,须臾又听赫连诚开口:“天灾人祸,督官不好做,流民更不好做,他们寄居穷街陋巷,夺的却是陈郡百姓的救命口粮。只是凡过沔江,必先入陈郡、铎州与天峰府——”他骤然停下,只觉得前路不是归途,“眼下陈郡如此,铎州又不可轻入,往天峰府一来一回更赶不上大驾,莫非天意如此,要将我赫连诚困在师州?”
刘弦也低下头发愁,不过片刻,他忽然想到什么,眼前一亮,拦在赫连诚跟前,“东翁,天峰府!那儿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赫连诚没吭声, 只是扫过周围,有几个百姓正往这边看过来。
刘弦随即掩唇压低了声音,“属下想起有个亲眷就在天峰府衙署当差, 几年前探亲之时, 曾指点属下去走他在洛都的门路。”
赫连诚一个眨眼, 只问:“谁?”
“天峰府崔氏——”挂在刘弦嘴角的笑意有片刻凝滞, 但他随即答道:“正是洛都先刺史谢夫人的母家!”
三九篱头吹觱篥,彼时铎州刺史府衙门外,一个短须长脸的男子身着绛袍,正与门前衙役禀告——
“我乃介州别驾汤恭琦——”冷风刮过这人脸庞,只见他言辞急切,恨不能立时飞身而入, “烦请通传刺史大人,介州出大事了!”
“别驾请稍候, 小人这便去通传!”看门的衙役目光老辣, 一听事关介州,见此人脸色更不敢耽搁,转身就去衙中回禀。
不过片刻,那衙役一路小跑跨过门槛, 便引汤恭琦往衙内走——
“别驾这边请, 刺史大人已在偏厅等候!”
“请!”
穿门过廊, 幽深之后便是明亮的府衙内院, 院中一派肃杀, 两人脚下一转, 正对的偏厅案几之上, 青瓷茶盏正往外冒出阵阵白雾。
谢公绰同穿官袍,长须飘飘, 此时正站在阶前迎他,眼见汤恭琦走到跟前便是一跪,“属下——”
“快起,”谢公绰单手扶他,开门见山,“可是饥民又有暴动?”
说完他便转身踏入偏厅,示意汤恭琦坐下再说。
“大人竟是未卜先知,昨日城中确有百姓暴动!”汤恭琦跟在谢公绰身后走入偏厅,开口不停,“他们几番冲破咱们府衙的兵器库,声势浩大临死不怯,我家大人唯恐伤及无辜而不敢贸然镇压,眼下已折损不少士卒——因此他才急遣属下前来与大人商议!”
谢公绰刚入坐,听罢又微微俯身,“如今三九凛冬,官府本该例行开棚施粥,百姓怎会突然暴动?”
连年饥荒,江左百姓过的是一样的苦日子,眼下永圣帝又自顾不暇,各州讨不来一秋雨水,只是光施薄粥,恐怕也挨不了许久。
汤恭琦端的有苦难言,“咱们刺史原是要施粥,只是昨日温贤王突然造访,拦在那官府门口,说什么秋来旱情如火,入冬又遭冰冻,眼下民生危急,恳请咱们刺史务必开仓放粮,抑或调低赋税!”
谢公绰听完愣了下,随即恍然大悟,“我道那日之后怎的再无音信,他慕容述一介贬谪南蛮之人,难道还欲妄图干涉他幼侄的朝政不成?何况赋税又岂是咱们这些州郡地方官员说调就能调的!”
汤恭琦略过那句再无音信,抚掌附和——
“正是这个理儿呀!只是百姓眼睁睁看着温贤王全须全尾地踏进府衙大门,哪晓得情急之中就出了别的差错!”
他快人快语,话音落了地才反应过来,不待汤恭琦自圆其说,谢公绰已然发难:“玉生白打了他板子?”
汤恭琦忙瘪嘴不敢多话。
谢公绰眉宇紧绷,面色更难看了。
……人也莫怪咱们刺史,这擅闯府衙本是重罪,天子犯法尤与庶民同罪,咱们刺史于律法不亏!”汤恭琦赔着笑,转口就去论那慕容述的不是,“谁让那温贤王在百姓之中威望颇高,此番擅闯府衙又是为民请命。百姓一听王爷贵体有损,便也不管原委,索性将沉积已久的怒火一股脑儿都撒到了官府头上!只是别的到还不算什么,倒是那兵器库——”
谢公绰哼的一声,“我大梁水师的兵器库,岂容一伙子刁民放肆?平日密不透风的防御工事,难不成都是摆设做给你家大人瞧的?且慕容述是在州府府衙出的事,那伙刁民倒是心有预谋,反先去攻占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掷地有声,不听汤恭琦糊弄,“你来之前,可有查明是谁主使?”
谁知汤恭琦苦出一张脸,“这主使——”
“难不成你家大人也是个摆设,”谢公绰猛一拍案几,廊下站着的衙役不由侧目,只听谢公绰喝问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只会捅篓子,不懂得如何收拾烂摊子!”
“大人息怒!”汤恭琦顿时下了案几,在铎州刺史身前跪地俯首,“实则是那伙子刁民堵在府衙门前强冲不进,慌乱间便有人撺掇乱民去府衙之外的兵器库!”他抬起半张脸,额前的皱纹深如沟壑,“这眼下正值三九寒冬,年节将至,值守的衙役本就躲懒,也是全然没料到会突然冲进来一帮百姓。他们怕伤了百姓事后难以交代,这才没能及时扼制暴动蔓延!”
谢公绰听着这一堆乌七八糟,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事已至此,也别替你家大人推卸责任!”他抬高几分音量,话出口似不容反驳,“如今天下大乱,乱世当用重典,眼下之计不如杀几个领头的以儆效尤,先平了暴动要紧。否则那些个黄冠草服当真生了叛乱之心,那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岭南烟瘴之地,素来有百姓独占山头落草为寇,时不时便给官府添乱,有先例诸多,实在不得不防。
汤恭琦却是相当为难,片刻之后才重重磕地:……!”
“怎么?”谢公绰拖长了音调,牢牢盯着汤恭琦。
汤恭琦犹豫须臾,然后破罐子破摔,索性跪坐在地上拱手道:“其实属下也早劝过我家刺史当机立断,许是大人实在不忍伤了百姓,才容这些刁民犯上作乱!大人可知,早在暴动之前,坊间甚至已有传闻,说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