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癌7(2 / 2)

可这话实在是太突兀,我不由得愣住了,缓了一下才磕磕巴巴地开口道:“这……没必要吧?完全没必要啊!再说了这床也睡不下两个人……”

“妈给你租房子!”管女士大手一挥,豪气云天,“租两居室,妈睡次卧你住主卧。我刚才来的时候都看了,地铁口附近不少校区都有房子租,好像离你公司也不远吧?妈也出去找个活儿干,做做保洁什么的,北京房租再贵,一个月工资也能挣出来吧?还有……”

絮叨其实是管女士的传统艺能,一开始就很难停下,而必须完整接受信息量的我此时已经被她的话把脑袋里想的事儿彻底岔了出去,已经忘了自己刚刚买过高铁票,更没想起来二十分钟前奶奶那通电话里说过的话,只顾着应付亲妈的关心。

可惜管女士的倔劲儿轻易不出手,凡出手就必定不回头,我找前因补后果,分析利弊也费尽口舌,可她就是拧巴着说自己退休了在家里也没事儿干,不如来北京照顾我能让我过得好一点,自己也能借机赚点钱。

就好像来北京这件事已经成了她后半生的追求,赚不到北京这份儿钱就决不罢休。

没错,在北京能赚到的钱确实比较多,哪怕做保洁一小时也能到手个六七十块,可加上生活成本之后再和老家比一比,性价比就完全没有了。要是真听管女士的话,租个两居室,她在北京累死累活做保洁一个月赚的钱恐怕都要贴进那一个月至少六千的两居室房租里,何必呢?

管女士辛苦了半辈子刚退休没多久,好不容易能过上轻松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再接受她的贴补?

可事实证明,光动嘴劝,对我妈是完全无效的。我们之间很快就进入到了战略相持阶段,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愿意多让一步,局面就这么僵住了,直到老王头一通电话打过来,才破了局。

“你能联系上你妈不?”电话接通,老王头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她上午说出门溜达,现在都吃晚饭了还没回来!”

看着身边坐在沙发上的管女士,我白眼一番:可不是吗,人都到北京了。

随手打开免提,我刚想让管女士自己和老王头说,电话里就又传出声来:“她手术完还没好利索就一天天瞎跑,你赶紧给她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是没听清,只是觉得一道惊雷炸在头顶,大脑再次一片空白,手机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只听见管女士说了句“你和孩子说这些干嘛”就直接躲过手机到一边接电话去了。

那天我沉默了很久,中间情绪波动不止,缓了好几次才听完管女士的解释。

命运这个贼老天,好像也和管女士开了个玩笑。

全运会预选赛时,她就察觉身体异常,回家后一经检查就确诊了:子宫内膜癌早期,能根治,问题不大。

管女士说这是医生亲口说的,可我只信一半。

确诊、住院、手术,一共用了一周多的时间。为防止癌细胞扩散,医生不但切除了管女士的子宫,还连带着切掉了她大腿根部的淋巴组织,腿上缠着的绷带就是起协助恢复的作用。手术后管女士修养了一个多月,也想了一个多月,觉得自己想得差不多了,又觉着身体好了不少,就买了张高铁票谁也没告诉便跑来北京看我。毕竟细细说来,是医生那一句句“别运动了”、“不能运动影响身体”让她憋闷了好久,如今有了宣泄的口子与契机,自然要死死抓住绝不放过。

事后奶奶跟我说,你妈这事儿办得太吓人了,想给你姥姥姥爷上香就去呗,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把我跟你爸都弄得提心吊胆的。

可我知道,母亲的莽撞,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的。

生命的复杂性在于,很多事情只要没有经历过,就很难在意,更难有准确的认知,而认知的产生往往需要一个相对难忘的前提。

一场大病成了管女士的前提,住院不过十几天,她却提升了对生命的感悟,认知层次更深的同时,一想到我那相比她前半生混乱得多也忙乱得多的生活节奏,心里就生了担心。再想到自己的孩子孤身北漂,许是吃不饱穿不暖还每天都辛苦劳累吧?一担心,就动了念,就买了票,就直接来了。

后来她告诉我,以前自己觉得,孩子定期报平安就好,却忽略了这种事是可以撒谎的,而报喜不报忧其实不难操作,自己年轻时候也没少干。

从这个心理状态出发,管女士和我拧上了劲儿,如何都要留在北京和我一起住,照顾我的生活,哪怕我费尽了口舌也劝说不动,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让她先住下来,也算是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攻克那坚固的堡垒。

那晚,时隔多年再次与母亲睡在同一张不大的床上,空间很小,很挤,很窄,翻个身都困难,可一股温暖的情绪却涌上心头,熟悉又陌生。

那个深夜,我这位于北京郊区,月租三千的小破房子,竟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睡醒后我想了很多,突然发现自己工作后虽然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却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父母好好相处过了。社区安排的清晨通勤班车开动时,我看着在灶台前忙忙碌碌却苦于冰箱里没甚东西导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管女士,突然察觉多年前就是她在陪着我长大,而如今依旧。

我也该陪陪她。

于是直接给老板打去电话,一顿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搞定了假期,我决定趁着连假带管女士在北京多转转多玩玩,散心的同时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缓冲期,用以说服她别再想着留在北京陪我住这件事。

但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整整十天时间里,我带着管女士到处走,吃了烤鸭京菜涮羊肉,逛了国博军博五道营,到雍和宫红螺寺烧香,还跑去香山上转了一圈。可就是这么从东到西再到北的折腾了大半个北京城,我却发现作为年轻人的自己体力竟不如刚刚大病初愈的管女士,而更重要的是,她意志之坚定超乎我的想象。

那坚固的阀门非但没有任何松动,甚至更紧了。

更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精力旺盛的管女士甚至利用每天早晚两次遛弯的机会,仔细打听且对比了附近小区的房价和租房中介的优劣,仅仅六天后就开始拿着自己做好的攻略要拉着我去看房了,说什么趁着国庆订房子搬家也方便之类的……

让人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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