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请罪4(1 / 1)

乌石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堂内,见到众人都在听自己大哥与李家二郎说话无暇注意自己后,心里松了口气,悄悄把草垫上自己因跪坐太久已然发麻的双腿挪了挪。

乌石知道,自家大哥此刻正在跟李家二郎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具体有多重要,其实刚刚二十岁的乌石也听不明白。在他的简单理解里,两个部族的头人谈事时,先要围着点燃的篝火摆开一圈长桌酒宴,部族的汉子们各自饮上一碗土烧后轮流红着脸上前捉对摔跤、掰腕,最美的阿姐唱着敬酒歌,依次从头人、头人的亲朋、部族管事、部族勇士挨个敬酒。

大家载歌载舞玩闹许久后,头人们才会站起身,用对歌的形式轮番表达自己本次聚会的目的,而最有对歌经验的老人则能够获许坐在头人身旁,为他解读对方歌唱的含义。一旦有一方准备的时间过长,或者被对方指出对歌过程中的文辞错误,另一方便可获得再歌一曲的机会。乌石一直觉得这种交流方式冗长繁杂又令人头疼,尤其是自家部族的大头人尉虎从来不爱听老贝侬给他讲各种故事,每次酒会的对歌环节都唱得磕磕绊绊,着急得脑门直冒青筋。

但即便如此,暴躁凶蛮到连乌石都觉得暴躁凶蛮的尉虎仍然不敢脱离这一套试探试探再试探的社交礼仪,每次对歌吃亏后也是笑容满面地跟对方的头人拥抱、亲吻,互祝部族的谷子年年丰收,家畜又肥又壮,至多安排几个亲信,隔月半夜里摸黑去对方寨子放把火出出气,用自己大哥的话说,“这就是汉人说的体面!”可乌石不明白,明明自家大哥说起这种“体面”时,眼睛羡慕得都要放出光来,可怎么到自己却一点体面都不讲。

“好教二郎知道,自从尉虎抢了老头人的位子成了桂州府数一数二的大头人,俺们这些靠着他过活的小部族就再也没了体面!”简单擦洗后换上一身青布短袍的乌虎说完这句话,双手一撑便从坐着的草垫上弹起,以李福都未反应过来的速度“咚咚咚”在夯土的坚实地面上磕了三个响头后直言道:“俺这次带着族里信得过俺的兄弟来集市,就是为了求二郎给俺们指一条活路!”

李正木着脸坐在堂内唯一一张太师椅上,感受着扶手上传来的清晰的震动感,一时间沉默不语。平心而论,虽然乌虎挑动群众情绪想要道德绑架的企图一开始就被自己看穿了,而自己也听了李福的建议,直接清空了现场的围观僚人,让乌虎煽动舆论的火一开始就没烧起来,但自己对于乌虎能整这么一出活本身是很高兴的好不好!虽然这活整的不太雅观,但天可怜见,自己求母亲亏本经营这个小小市集一年多了,大大小小贴补僚人的银钱也有几百两,但这些僚人连一个想给他整活的都没有!

可再怎么高兴,李正一时间也不知道拿面前这个高大健壮,面容俊朗,一看就是个好汉种子的僚人如何是好。对方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是讲排场,爱脸面,所以明明一开始可以趁自己接见僚人管事的机会私下交谈,却偏要搞个负荆请罪的法子,引得一群僚人好似看话本演义一样前来围观。而在意识到李正并不喜欢这一套后,这位好汉非常光棍地拱手唱了个喏,道罪一声后,自然而然从地上爬起,径直唤一个被押住的本家兄弟取了他的衣衫巾袍过来,就在市集休息区的水缸处帮他舀水冲汗后擦干换上,待衣装整齐,便请求到李正平日接见管事的会客大堂说话。这般坦然不做作,确实让李正对其多了几分好感,原因无他,此人言语直白而不惹人生厌,举止不顾脸面却又不失礼貌,简直跟自己那位在基层做了五年通讯员的记者老师一模一样!但与此前相比,对方转变反差如此之速,也让李正一时无语。

站在李正右手稍后位置的李福见自家二郎不说话,先是淡淡地瞟了一眼正在草垫上左扭右动活像个鼻涕虫的乌石,随即冷声喝道:“且不说你等与我家二郎素不曾识,只说你们僚人活不下去,凭甚么要我们李家指活路,一个两个,你们也配?!”李福所说前面大半还好,但最后一句却是羞辱意味十足,站在堂中两侧的孙管事和两个青布短袍的少年尚能做到面不改色,但正在草垫上坐着的乌石却听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只想站起身与这个先前把自己按到水缸里溺水到昏迷的中年汉子拼个你死我活,只是手刚刚撑起,便被一声大得吓人的脆响吓得发软,刚直起来的身子随之又坐了回去。

一条殷红的血线顺着洁白的额头,如一条红色小蛇般蜿蜒向下,流进了乌虎的左眼,乌虎随意抬起袖子擦了擦,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李福,言语充满挑衅之意:“俺听说李家二郎素来是个讲义气的好汉,这次带了兄弟们过来,本就不是求李家指活路,而是求李家的二郎给俺们指条活路。”李福听了这话,冷笑一声,张口就要呵斥这挑拨二郎与自家关系的莽汉,但看到乌虎满面鲜血却不肯服软的泼皮样子,行动却慢了一慢。

“其他部族的管事想来等得久了,有劳孙叔替小子走上一遭,陪他们说会话,正儿回家后自会将孙叔的辛苦向家母分说。”李福言语慢间,一直端坐着的李正却突然开口了。李福听到此言,心中一急,但先前他本就是临时替主家把乌虎的话接住,此刻李正一旦开口,李福便不好再擅自说话,只得冷哼一声,转身走回李正身边。李正一番话后,孙掌管当即叉手称喏,转出大堂。李正坐直了身子,身子微微前倾,“好汉如何称呼?还请近些说话。”一旁的仆役立刻自箱笼里取出上好灯芯草做的垫子,在距李正十步远的地方摆上,而乌虎也毫不客气,先是回瞪了一眼李福,令后者面上冷色更重,而后坦然上前在新垫子上坐下,顺手抓起边上一名青衣少年的短袍下摆仔细抹去面上血迹,见后者面色不虞,还不忘道了声“多谢”,惹得后者暗暗攥紧了拳头,却只能强忍怒气,没有动作。

“小人乌虎,属桂州府木乌部,十六岁在二郎家的商队做个学徒,后来东家赏识俺让俺做了个管事,但俺是个没福的,听人捎信说爷娘弟妹要饿死了,便请了假回乡省亲,不曾想便回不去了,想来东家得不到俺的消息,已是卸了俺管事的差事......这个不怨东家,后面那个不经吓的就是小人的亲弟乌石。”乌虎从怀里掏出一把细黄土,不怕疼般直接将其一把按在额头伤口处抹匀,看得一旁的青衣少年眉头直跳。另一名青衣少年眼见兄弟干净的衣衫被这厮用来擦脸,弄的血糊脏污,早已忍不住怒气,转入堂中呵斥道:“你这汉子,先说请罪,又说是寻我家二郎讲义气,遮遮掩掩,怕不是以为二郎好哄!”“请罪是真的,但二郎既然看不上俺搭的花架子,俺自然也不必再虚应故事。”乌虎坦言道。

李福轻轻咳嗽一声,呵斥乌虎的青衣少年面色一凛,拱手退回原处。李正见无人打扰,便继续问道:“足下何罪之有?我李正又如何成了讲义气的好汉,请细细说来。”

“尉虎这厮素来与桂平府城里几个汉人豪强有勾结,俺们平日打的猎物、挖的草药须得先卖给他们过手,偏是那些个汉商心黑,族人辛苦采的山货在他们那只够换些勉强糊口的粮食,而二郎的市集开在山间,却给的是府城的公道收价,两年来,俺们家里有了存粮,婆娘脸上见了笑,娃娃们吃饱有劲能到地上乱跑,全靠二郎恩德,如此作为,当是桂州府一等一讲义气的好汉!”乌虎端正地跪坐在草垫上,肃容相对:“至于俺们的罪过,二郎如此讲义气,俺们却一直遮遮掩掩,不愿为二郎打听官府修水坝的消息,这便是俺们最大的罪过!”

一番话落,堂中听者各自心思涌动,李正坐回身子,缓缓开口道:“乌兄,请上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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