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心6(1 / 1)

“哥哥,天底下真个有李家二郎这么爽利的人?既许了粮食,又答应让哥哥在这集市做个管事,还留俺们在寨子吃酒,只凭咱们几句话?!”院落厢房中,乌石在一把雕花黄梨木椅上坐了许久,终究忍不住,将心中疑惑向自家大哥托出。站在厢房窗前的乌虎却并不接话,只是用手一指庭院中央,问道:“兄弟,这般讲究的别院搭在山中,你可知道要多少花销?”

乌石闻言起身。只见漏窗往外,庭院中央的白石假山直入眼帘。假山高耸而起伏不平,石块纹理细腻,褶皱俱全,仿佛真是一座山峦缩小后被搬来此处。假山身侧,三丛低矮的海棠吐露粉白的花朵,其中一瓣在乌石看去时,恰好被一阵风吹散,轻轻落在假山前一汪小小的清池中,惹得几尾橘红的金鱼匆匆躲去池边,在幽碧飘散的水草和青灰圆润的鹅卵石间掩盖身形,长廊檐角下悬挂的莲花风铃适时发出一声清响,与院落入口处的翠竹、庭院小径旁栽种的紫薇一道,于风中摇曳,乌石矗立床边,一时痴了。

乌虎幽幽一叹,知晓自家弟弟是被刚刚堂上自己的一番斥责乱了心神,李家仆人引二人进来时根本没留神这小小院落的山水观景。“假山海棠摆在庭院中央,来了人一眼便可看到,这个唤作对景,院门口的竹子还有花草都是按高低远近选好了栽的,为的是显着这个院子宽敞,这个唤作借景.......其他俺也看不出了。”一面解释着,乌虎从身旁的方桌上捉起青瓷的短嘴茶壶,给乌石倒了一杯茶:“喝罢,李家的人连茶水都预先给俺们烧热了。”

乌石恍惚中接过茶盏,见得泼墨似的茶盏上斑点片片,有的似金色的桂花,有的如银色的雨滴,不禁脱口而出:“这喝水的杯子怎地也这般好看。”乌虎笑道:“这唤作油滴盏,是专门烧来斗茶的,李家拿来给俺们用却是浪费了些。”乌石皱眉道:“汉人的东西自是好看,只是杯子恁地小,喝水不爽利!”“兄弟,你不懂,这饮茶诸般多的规矩,从烘到碾,罗茶候汤,温盏调膏,点茶闻香,本就是要将人的心意细细地切开来与他人看个分明,唯有耐得住性子一步步走到底,才算是真正入了他人的眼!”乌虎给自家也倒了一杯热茶,却不急着喝,只是将巴掌大的茶盏捧在手中,一本正经地与自己弟弟扯些闲话。

“什么....罗茶闻香?兄长,俺听不懂,不就是一壶泡好的茶,李家遣人送来给俺们喝吗?如何有这般多门道?”乌石被自家兄长的一番话弄得头晕脑胀,干脆发问。“弟弟,你先前问俺李家二郎为何这般爽利许了俺的条件,其实道理简单,因为俺们想要的这点东西,李家看不上!”乌虎此时也不开玩笑了,从房间搬来另一张方椅在乌石面前坐下,耐心地为自家弟弟解释个中缘由:“李家本是元丰年间搬来桂州府的外来户,架不住人家几代都有几个拔尖的读书种子正经做官,又扯得下脸让子弟与地方上的强豪联姻,因是几十年便成了桂平府的望族,李家太爷阴差阳错做了几年桂平知府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俺们与李家比,好比这茶盏和茶壶,他们一旦开口,哪怕只漏些汤水,便足够将俺们灌到满!”

“兄长,俺还是不懂.....李家自是豪奢,俺也看明白了,这李家二郎只是在市集小歇便能有如此精致的院子,定是在家中十分受宠,可这与他留俺们吃酒又有甚么关系?”乌石疑惑道。乌虎将嘴唇在茶盏中微微一浸,自觉水温刚好,便浅浅一抿,含住后分几口咽下,待到一口热茶下肚,这才不疾不徐言道:“兄弟,这茶水便好比李家予俺们的好处,好喝却不够,一壶喝罢仍是不解渴,要想接着喝,就得按人家的规矩自个再泡————李二郎确是许了俺们粮食,也应了三天后让俺们带一批回去,可这一批是多少,后来又会给几批,就要看这些日子俺们能不能让人家满意了,若是不能满意,那管事的位子自不过也是个摆设,不会给俺们实权的。”

“不见鹿子不设网,哥哥这般说俺就懂了。”代入互利视角后,乌石倒是很快便想通了个中关节,但很快便有了新的疑问:“可这些都是哥哥平白猜出来的道理,李二郎真个是这么想的?万一哥哥猜的不对怎办?“兄弟,你要记住,做事不该先想如何做对,而是先想如何不错,只要步步敢想,步步无大错,办的事便能强过他人万分!”乌虎正说着,猛然间看到了自家兄弟左脸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心中一动,一时失语,而仍在认真听讲的乌石只当自家哥哥正在组织腹中言语,赶忙将不自觉习惯佝偻下来的脊背贴着椅背挺了挺,瞪大了一双眼睛安静候着。

“兄弟,先前在李家二郎面前,俺是故意说那些混账话的,汉人历来不觉得俺们中间能出好汉,俺这么说是为了顺着他们刻板的印象。”乌虎叹了口气,慢慢言道:“俺如何不知道,拔刀一死几多容易,头人那般逼迫,领着大家全力求活才是真正艰难!”乌石闻言,沉默片刻,从桌上的瓷盘中拈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这点心真甜啊,若是明珠也能吃到该多好,她死前与我说,想吃一口府城里的糕饼。”乌石用力咀嚼着:“哥哥说得对,自家婆娘被人一顿鞭子抽到死在床上,女儿不过十几岁,瘦得活像只没喝过奶的猫狗,这样都不敢提刀跟人拼一场,俺早就不算甚么汉子了。”乌虎叹口气,刚想安慰弟弟两句,却被乌石打断:“哥哥,但俺不是怕死,俺只是知晓自己是个笨货,怕自己死得不值!俺知道哥哥是个有主意的,只要哥哥回来,俺便能放心去死了!”

“若是自家能活,如何轻易说去死。”乌虎拍了拍兄弟肩膀:“我来之前看了,乌豹正抱怨咱们只顾自家吃酒不顾族人肚饱呢,我回来得晚,你与乌豹带来的人相熟,晚些时候把我带来的几坛酒送去,我再去与李家人讨些吃食,待他们吃醉了,便都杀了罢。”乌石胡乱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问道:“可要埋了?”“在别人家中,你要埋到哪里去?”乌虎有些无语:“跟李家人说是酒后争斗便是了,左右也是常事,俺预先与乌辛说过了,他会帮着你的。”“乌豹帮着头人一起欺负俺们,老早便想宰了他了!只是不用等回了寨子编个说法再下手吗?”乌石疑惑地问道:“白日里他们撺掇大家闹事时,俺看那个刀疤脸的凶人差点也将他们一伙收拾了。”

带头闹事的就是你吧?也好意思说别人起哄吗?乌虎心里暗自吐槽,面上却不动声色:“乌豹本就是头人派来盯着我的,不在这儿杀了,回了寨子他将我与李二郎见面的事说了,遭难的就是咱们。”“那便直接找个由头,约到僻静处一刀宰了便是,何必浪费两坛酒,俺去年秋祭都只舍得喝一碗呢。”乌石一面说着,嘴上却是不歇,一手不住从茶盘往嘴里塞着糕点,另一只手拎起茶壶,不时灌一口茶水冲下。“你倒是给我留一口,这般精细的点心,我做管事那几年也没舍得多买来吃!”乌虎皱着眉,从自家弟弟里抢下一块嵌着核桃、红枣、芝麻的金丝米饼。

“杀人自是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哥哥既不动手,何必与俺抢。”乌石不以为意,一面继续吃着茶点,一面伸手去解身上的衣裳。“这是做甚么?吃得太饱,衣服紧了么?”乌虎问道。“李二郎送的衣服都是上好棉麻做的,沾了血便洗不掉了,俺还是穿平日的衣裳,脏了也不心疼。”乌石扬起枯瘦的面庞,对乌虎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乌虎无言,只得将手中的点心递了过去,乌石掰开米饼,将另一半递给乌虎:“哥哥也吃。”

阳光穿过窗户,照在房间地上,一个人影正从自己胸膛里掏出一块东西,交到另一个影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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