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安排7(1 / 1)

“福叔,这乌虎所言族人被贩去修堤一事确实可信吗?”李正放下手中的茶盏,侧身问道。坐在桌旁的李福闻言一笑:“自然可信,前些日子与其他几个部族的小头人与二郎闲聊时,不是早有提起吗?”“话虽如此,但听乌虎所言,仍是不敢信,太平治世,竟有人公然逼迫百姓为奴。”李正叹道。“倒也没那么坏,二郎,我听几个相好的弟兄说,堤坝那里官府是每日结算工钱的,虽说低了些,但毕竟是有的。”李安插话道。“只是这钱并非发到工人手中,而是让部族的头人领着发下去,“修堤的工人虽说辛苦,总归是花钱雇的,与奴婢并非一回事。”见大哥开口,李康也附和道。“前些年我在府衙跟老大人办差,遇上人力不足的差事,也会与山民头人商议着雇些人来用,那些僚人穷惯了,只要管口饭,其实不太在意工钱。”

还有打工人不在意工钱的?听完二人言语,李正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修堤不仅少打骂,而且至少能管吃饱饭,倒是件僚人做惯了的寻常事?”李安不假思索地点头:“来修堤的都是部族里的穷措大,原本春日里便没有几分田地好耕,不如来堤上做工,也算一件善事。”李康闻言,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出声。李正抿了抿嘴,继续问道:“安哥儿,既是有工钱又管饭,这等好事,为何不见我家附近有人被征去修堤?”李安愕然,硬着头皮呐呐答道:“许是近些年堤上管得严了,吃住都要差些......”一旁的李康头越来越低,干脆埋进了胸口。

“自是因为如今为官府修堤并非是什么好差事。”看到自家两个儿子尴尬,李福心中叹口气,主动把话头接了过来。“二郎恕罪,老大人在任时,僚人确是抢着来为官府做事的,只是如今新知府性子软,凡事顺着地方大族来,从前的好规矩大都坏了......”“二郎,我和康弟并非有意蒙骗,只是你八月便要去东京应试了,地方上的这些腌臜事,实在是没必要理会啊!”知晓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李安面露羞惭,猛然起身,拱手言道:“二郎中了进士,自是要去河北做官,我和康弟也当匹马相随,届时甚么河堤蓄奴、僚人横死,与我等有甚么干系,反倒是捅破了地方豪族的生意买卖,平白坏了乡邻和睦啊!”李安的语气中虽有几分激烈,却能听出是发自真心,一同起身的李康虽然未作言语,但观其面色显然也是赞同的,只有李福仍然面沉如水,不露声色。

要想驱人用心做事,自然需要好处,而李正心知肚明,如今自己之所以能够使唤李福等人,不但因为其是自家的长辈、自小的亲随,更是因为自己的公务员前途。

宋金交战以来,由于地方官僚储备人才的大量缺口,赵宋官家多次大开恩科,要求地方举荐正经士子前往东京应试。今年元宵,官家念及宗泽宗相公,不但再次手抄一首《青玉案》传阅群臣,同时宣布在东京开办恩科,以填补金国覆灭后河北各军州的官员缺口。而恩科一开,李正立即便得了本地知府的举荐,将在中秋时以州学生身份前往东京太学应试。虽说这种旨在把萝卜坑填满的考试水分多多——考生只要别在殿上殴打考官,基本都能混个一官半职。但随着国家逐渐安定,即便是恩科,对参考人员的素质要求也越来越高,不过作为曾在州学正经进修过的高材生,凭借这具身体此前的学习记忆,李正自信在这种水考中混个进士出身问题不大,区别只在于名次高低罢了,而李安等人毫无疑问,是指望着自己做官之后,能够帮其谋个正经出身——在这个年代,官员赴任普遍是会带几个亲信家人安插在身边要紧位置的,而地方官府也普遍默认。

“二郎自有打算,那里用得到你们两个浑货操心!”李福见李正沉默,先是训斥了自家儿子几句,而后话锋一转,“二郎,春耕要紧,州府专门征发僚人服徭役也是为了让汉民安心耕作,不要误了粮食收成,那乌虎既是说得可怜又愿意带着族人投效,不如便让主母发个话,让他往后替二郎管着这一府的山货生意,也当是为二郎去了河北赚些体己钱,临考在即,二郎不若在家温书或出游交友,这河堤一事,实非......”

“福叔,这河堤若修筑补好,是不是真能防住洪水?”李正忽然打断道。李福一怔,脱口言道:“自是可以,老爷在任时为了修这河堤可是压着下面杀了几十号人,此后年年修补,每年不管涨多大的洪水都是防住了的,只是.......”“只是这些年父亲立下的规矩坏了,福叔也说不清这河堤究竟有没有按时修补,是吗?”李正正色问道。“老爷卸任后,当初提拔的一批人也受了打压,这些年仆确是未曾听过河堤修补的内里详细了。”李福沉吟片刻,缓缓言道“但河堤修补关系一州百姓生死,这些人自家也在其中,怎么会,怎么敢......”李福顿了顿,似是想起了此前一些故事,竟不敢断言。

“福叔,我知晓,家里一些管事对我开了这个贴钱的集市是有些说法的,觉得我即便是为了博好名声,也该下力气扶助良家百姓、交游州学士子、笼络豪族俊杰,不值当在僚人身上虚掷金钱。”李正蓦然起身,走到李福身前郑重一拜。“可我说句心里话,我家本就是临近州府的世家名门,这些事做了不过是锦上添花,反倒是三年前父亲无奈卸任后,这桂州的僚人日子非但未曾好转,反而因头人压榨越发困苦,我请母亲建这贴钱的市集,不求许多人念着我的好,只求一个秋风若动蝉先觉,仿孟尝君故事,为我家再立一窟,福叔可明白我心意?。”

李康偷偷踢了自家亲哥一脚,扯着李安避开了这一礼,李福则肃然起身,施礼回拜:“哥儿已是及冠,本该做些事,那些管事偏狭,我跟在二郎身边却是看得明白,四年来二郎运营这集市并非图个新鲜,而是实实在在与土人存问风情、结交勇士、调解争端,旬日每来,风雨无阻,岂是好耍,老爷在府中问我时,我也是这般说法,我信二郎是真正在做事的!”

“既是如此,我有一事相求福叔。”李正握住李福双手,诚恳言道:“堤坝蓄奴一事实忧我心,若不知此事究竟,怕是去了东京我也不能安心,烦请福叔为我打听个中内情,必要时也可助那乌虎一助。”“二郎相请,仆自当尽力,只是修堤一事关系重大,若要查清,怕是要联络老爷的门生故吏,还要驱使些府中豢养的得力人物才行。”李福显然是习惯了自家二郎动辄喜欢握手的怪习,并未受到影响,而是正经地将自己可能遇到的阻力问题说出。

“这些事必然避不开父亲和母亲的,也不应避开,福叔放心去做便是,我回府后自会向两位大人禀明。”李正说着,顺势将手放开,转身对避到一旁的李安和李康诚恳言道:“两位哥哥的关怀我自是清楚,明日起若无要事,我便安心在府中备考,至于府外之事,两位哥哥自决便是,这四年的奔波功劳,李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任职之后,必与两位哥哥一个好差遣!”

听到李正许诺,李安唰地涨红了脸,一步迈出,拱手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言语,反倒是先前少言寡语的李康向李正一揖,沉声言道:“我与哥哥本是夫人带来的家生子奴仆,一辈子前途全系二郎身上,自当竭忠尽力!”李福拍了拍李安的肩膀,将矗立在原地越发显得尴尬的后者拉到自己身后,拱手言道:“僚人向来封闭而又自成一体,排斥外人,有了这乌虎的投效带路,事情已是好办了几分,只是不知二郎可还有其他安排?”

“修堤一事我虽不懂,但也知其绝非简单,如今不过是得了一条门路,不妨一试罢了,哪里谈得上什么安排。”李正苦笑道:“我在集市的银钱花销事小,予了那乌虎为我家办事的名头却干系甚大,怕是要在府中禁足一段日子的,福叔只管安排去做,不必担心我插手......银钱用度只管记在我的账下。”李福听到此言不禁莞尔:“二郎如此懂做,仆若是还办不好此事,倒是无颜回府见人了。”

李正摇摇头,坐回椅上,望着堂外昏黑的天色,幽幽一叹:“多年心思,几番布置,如今事情眼看到了要紧关口,只觉心中惶恐,如何做多都嫌不够,这乌虎既是今年撞了上来,实在容不得我大意”。李福一怔,自家二郎这句话说得,好似几年前便知晓自己在建炎十二年注定要做成什么事一般,但他只当是李正恩科在即,将要离开父母故土,少年多愁善感的心思格外重些,于是少不得开解两句:“二郎不宜妄自菲薄,常人若是生于富贵之家,又知晓自己必是个做官的种子,这般年纪多是想着男女欢爱,游乐青春,又或自命不凡,不屑俗务,哪里比得上二郎踏实。”

李正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是一片茫然。为了搏这万一渺茫的回家机会,四年时光里,他自是将那短短的一段话从头到尾分析了不下百遍,能得到的信息无非三条:一、建炎十二年春天,邕江将会泛滥,波及桂州几府;第二,桂州几府的防洪举措没能扛过这次泛滥;第三,保护自家所在的小石村在水灾中幸免是任务的基本要求。这几条信息与自己几年间的实际调查相对照,再结合乌虎的言语,一条基本的线索指向便已水落石出了,那便是桂州府这条由自家父亲在任时亲领修筑,四年间为四州百万军民挡住了多次洪讯的大堤,今年多半要出问题!

知道了结果再布置安排,好似先立下靶子再射箭,自己当然会重视与洪水相关的一切线索,并且为了回家,也会不惜余力将这些线索一查到底——李家的生活再富贵,也远远比不上21世纪的小资阶级啊,李府家人待自己虽好,可原时空自己父母二十年的养育之恩难道就可以忘掉?

可即便有足够的动力去做些“俗务”,而要做的事情也已经在自己面前有了头绪,李正仍然心怀忐忑。说到底,他在原时空也不过是一个24岁的文科生,读了几年硕士也只是锻炼了他的做事能力,而遇事多想的个人习惯反倒在与导师的反复拉扯中进一步升华,眼见距离系统提示中小石村被淹没的日子越来越近,李正的心思也越发惶恐——自己来不来得及调查清楚大堤存在的隐忧?调查清楚了又能如何解决问题?如果没办法解决,自己是不是要提前开始准备真正在这个世界过活?种种思路想起来简直让人发疯,但智者千虑,终须一决,越到关键时刻,越是需要做出决断!哪怕这个决断后来被验证是错的,也好过只想不做!

将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李正站起身拜了个罗圈揖,随后一言不发,径直向门外走去,李福等人在其身后纷纷作揖还礼,待起身时,只见李正的身影掩没在一朵铅灰的暮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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