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过往如烟(1 / 2)

朝去青丝,折戟疆场。暮来白鬓,又驱王党。

誓师礼毕后,天子党众党首们或因无事,趁此机缘,流连塞外美景;或旧友新聚,推杯置盏,一叙别离;或布置军中琐事,挑选赴宴家将。各随己愿,不一而足。

王国城一回军营便安排好军队驻扎,而后带领家将及众贴身护卫,策马赶往落月坡。

一路荒径,半抹斜阳。

王国城勒马缓步徐行,肃然昂首,众家将护卫落后一个马身。若在以往,他定会让家将护卫跟他并驾齐驱。在外,以显随和亲切,不拘小节。在内,他十分享受被拱卫为中心的快感,那种感觉只在心头,无法言语。只是今日,作为天子党统帅,自然要一骑先于部下,彰显尊贵。

骑行数里,沟壑蔓延。心随景动,思绪曲转。

时至此刻,他仍不敢相信自己已成天子党统帅,整个身心,犹如在梦里,犹如在云端。他疑惑不解,这统帅之位为何是自己。细细追溯,自己甚至是戴罪之身:昔年守城有误,由西北边疆重镇龙角城,明迁暗谪至蛮荒之地陇南。期间辗转,隐忍不发,只待时机。

而今天子有难,抱负可展。自己原本想着,只求朝堂恩恕,能随军出征,哪怕作个帐前校尉,可戴罪立功,便心满意足。但做梦都不曾想到,朝堂不但恢复了自己天子党党首之职,更在今日天水授封时,任命自己为天子党统帅,莫说旁人,就连自己,亦是吃惊不小。

王国城思绪万千,转念斟酌。即使自己曾经有过失城之罪,也绝对是龌龊奸臣,从中苟且,才致失败,与己无关。故这统帅之职为何不能是自己?自己文知古今,心中晓天下;武善统兵,胸中藏乾坤。肯定是失城真相被雷公慢慢发现后,决定从新启用自己。这次定要大展拳脚,以报雷公提携恩德,一扫昨日失城阴霾。

如此看来,上天非但怜悯,更是眷顾于己,想到此处,心中飘然:左手节钺,右手令旗。统领天子党大军,讨逆南征,迎上北归。如此机遇,如此重任,真是千载难逢。

王国城正在神游间,左手边一位白净俊美的小生向前赶了半个马身,低语道,“将军,雷公让您做这天子党统帅,其中似乎有疑。”

功名将晋,良将在侧。

可今日听来这话,不但打断了他的思绪,更有些不太顺耳。

“善毁先生,您觉得,”王国城顿了顿,并不回复小生,而是努力将温柔的语气变得稍加威严,向右后侧望去,问道,“雷公何意?”

“老夫自感觉与恶来相同。”声音从右后侧一辆四方蓬车中发出,声带好像被糙石反复摩擦一般,艰难而沙哑的说出一句话后,开始大口喘气咳嗽。

王国城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略有不悦,亦不回头,冷冷道,“恶来有何疑惑,道尽。”

“将军曾是雷公旧部,更是老天子宠臣,戍边前,已贵为天子党。荒年为阻北狄入侵,雷公特派将军戍守我朝西北边疆小城——龙角城。将军独守孤城,三面受敌,但依然毫无畏惧,多次痛击北狄,最盛时更是将其驱离龙角城以北五百里外,直接威胁到北狄要地景泰,换得我朝大西北十年太平。

在此期间,将军鼓励农耕开垦,商牧贸易,清廉公正。操练兵甲器械,拓宽城防,军纪严明。又时常接济周边,待人诚恳,体恤下属。文治武功,世人得见。由此,边疆声名日隆,使得归附者日聚于此,龙角城遂成边疆重镇。戎狄蛮族私下更是呼将军为‘西北王’。

人在盛名之下,必受小人暗箭。

将军如此神武,可功高盖主已是事实,又有朝堂闲宦挑拨离间,内忧早已种下。仇敌北狄,联合西戎,日夜磨刀,妄图雪耻。此外患亦从未根绝。

老天子听信谗言,怕将军西北做大,将龙角城一部分城防部队撤回天水,以御西戎。北狄借此机会,厉兵秣马,不断骚扰,致使战事频繁,军工消耗。期间,龙角城中黄河泛滥,又起瘟疫,军民病亡十之有三,往来商队减半,虽到后来瘟疫得以遏制,但农贸交易衰竭,军队作战削弱。在此忧困时节,竟又遇三年大旱,自给日益吃紧,最后只得依靠朝堂外救。但当时朝堂所发军日物资被一路克扣搜刮,导致城防守兵作战力大打折扣,刀砍即卷,弓拉即断。北狄攻城,将军牺牲精兵三万,守兵五万,被杀俘百姓数十万,金银牛马,无已累计。更使将军因失龙角城,而成为朝堂罪人。”

王国城始终昂首目视前方,也不侧耳,只是皱眉,慢慢听着,尤其到了恶来后面所述,面色明显不悦,只是众人并未看到。

恶来继续道,“北狄将龙角城洗劫之后,雷公才领兵收复,若说雷公无私,恶来……”

王国城愠而回视恶来,厉声打断道,“恶来之意,雷公本是欲陷害我一人,却眼睁睁看着龙角屠城!?”

众家将护卫见将军突然对恶来发难,亦不知何故,平日里也不曾见过将军这般愤怒,众人只好俯首,沉默随行,各怀不安。

恶来眼神毫无退缩之意,迎着王国城目光道,“恶来不敢十分断定,但龙角城被围半月有余,雷公视而不见却是事实。而且恶来查明,提议守兵南调为雷公主议。”

王国城愠色未消,并不理会恶来辩驳,回视前方,反问道,“难道今日雷公予我这天子党统帅,亦是要陷害于我?”

“前日里还惩将军于罪人,今日却授将军以统帅,雷公此为,不知玄故。这正是恶来疑惑之处。”恶来道,“且恶来听闻雷公手下大将,天子党将领黯流也将随军出征,只是未有参加今日阅兵。恶来以为,无论日后行军缓急,将军需日夜提防,才可万全。

天灾可躲,人祸难匿。”

说话间,王国城与众家将护卫勒马驶进两崖之间,峡谷之中。

王国城感觉周身被山石笼罩,有一种胸闷烦躁、眩晕窒息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些阴暗的时日。自己从家乡潼关带出来的军队,情同手足,在守城战役中,一一离去,援军却迟迟未到。他又不能弃城逃离,他是在用自己兄弟们的鲜血,守护数十万龙角城百姓,更重要的是守护自己的职位。这是一种最尖锐的刺痛,根根刺在他最灵敏的神经上。他没有受伤,却已经千疮百孔。

北狄围城半月,一朝城门告破。只在短短时间内,龙角城中万千哭啼,尸山火海。投河之人致使天下乳母,黄河水塞不流。当他决定与城共存亡之时,援军到了。北狄掳着人畜离开。

他失去了所有。

空气中充盈的血腥恶臭,视野中满目的残肢烂首,那是自己最痛苦最灰暗的记忆。在陇南时,因为此事他整日失神,不敢睡眠。偶尔浅寐,就会梦见无数残肢断臂、冒脑浆首级围绕在他身边,紧紧贴着他。那种因窒息所生恐惧,和腥臭的味道,久久无法散去,使他未老先衰,两鬓早白,一直消瘦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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