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我曾见你误此生(1 / 2)

时过境迁,也不过一刹那的失神。两个目光彷佛隔空相交。

夏溪婵蓦然合眼。她的身上和脸上的血水被大雨冲走,有些苍白,却不减清美。

一个高大的女子法相身影忽然显现在了她的身後。昏暗天地间,那法相显得醒目了些。那是一个姿容绝世的女子,眉眼狭长,白袍如云,风姿恍如仙人。

那一瞬间,某个角落那个以黑袍罩面的蓝发女子忽然娇躯剧震,一向平静的她赫然动容。

“怎麽……怎麽可能?”

事关重大,她没有多言,凝神关注场间变化。

夏溪婵看着宁凡,缓缓道:“结束了。”

宁凡看着她身後法相,恍然道:“原来如此。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那女子法相没有多言,清辉洒落,月色如水。笼罩着黑裙少女。

夏溪婵将拳头收回至腰间,一轮月影凝於拳尖。拳意流泻,震去雨水,气势竟然跨过八境九境,直逼止境!

那是伪止境。但是足够了。

宁凡叹息道:“这一击,我必败。但是我还是想试试。”

他弯腰捡起了断剑,握在手中。

最终还是没能赢,他很遗憾。他很不甘。看着夏溪婵身後那个缥缈的女子法相,他又很无奈。命运使然,非战之罪。

明知必败,但是他不能退,如今甚至要败在一个晚辈手上。虽然那尊法相是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存在。

宁凡深吸一口气,断剑如龙汲水,顺剑留下的雨水竟然凝成实质,将断剑汇聚完整。他握剑而行,剑鸣颤动,剑气如虹。

风为剑水为剑,漫天雨幕都坠成了剑势。恢弘壮阔。那一剑如此决绝,竟有玉石俱焚之势!

夏溪婵看着拖剑而来的宁凡,微微叹息。境界的差距始终是无法弥补的。她递出了那一拳,笔直,有力,毫无花俏。

就是如此简单的动作,雨幕竟然排山倒海般被撕开。长剑不堪重负,断剑再断,宁凡一口鲜血喷出,他虎口震裂,剑脱手而出,随意落到雨幕之中,仍由大雨冲刷去剑上的血痕。

他的身影被高高抛弃,彷佛一只断翅的白鸟,折落地面。他心中毫无情绪,他知道自己似乎要输得彻彻底底了,辛辛苦苦一点点偷偷攒下的八境修为要彻底毁於一旦了。

可是偏偏此刻,他的心却那样平静。不知是不是错觉,余光之中,他望到了以前师姐的身影。往事忽然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一幕接着一幕。

那一年……那一年……

恍如隔世。

……

那一年,镇渊城下了好大一场雪,淹没了千家万户,朱门弄琴赏雪,酒香琴声,歌姬舞女,裙带飘过风雪舞成新年。

镂花朱窗之外,天青色的屋瓦已然被大雪覆盖成一片茫茫,玉甍之下悬挂冰凌,冷冽的风刀割般穿过巷弄回廊,穿过金铺玉户的雕梁画栋,也穿过凋敝贫瘠的深宅旧院,久久环绕。千万里不见鸟影,那段不知何处飘来的荼蘼琴声,也被疏冷的风雪撩拨得落寞。

宁凡缓缓推开了朱红色的府门,明黄色烛火照得通明的府邸里,达官贵人们依旧在推杯换盏,菜肴还未上齐,酒也未过三巡,他却自顾自地走了出来,看着那场还未落尽的大雪,漫天都是索然翻飞的苍白。

他撑着一柄乾净的纸伞,缓步走出了门。

年年岁岁,新雪的融落浅浅的铺上那段不知冷暖的漫长修行岁月,年复一年,彷佛时光的流逝都只是单调的重复。

就像这场大雪一样,席卷之後人间便只剩下一种颜色。

年轻的道童看着他撑伞隐没的背影,好奇道:“师父去做什麽呀。”

有人低声解释道:“你师父不喜欢热闹,他想出去走走。”

年轻的道童哦了一声,仰起头看了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绚丽华灯,那些垂下的彩绦微微摆动,舞女腰间的细瓷铃铛伶仃作响,穿过这一方明亮的亭廊,一直淡去在珠帘外的雪中。

身穿道童衣服的孩子稚气问道:“等以後去了山上,我还能经常回家吗?”

“当然可以。”那个中年妇人宠溺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过了片刻,悠悠叹息道:“只是等小春成了仙人,还会念着家里吗?”

孩子想也不想说道:“当然啊。家里这麽好。哪里都不如家里。”

孩子看着外面院子里的积雪,如果不是今天府里来了一帮仙风道骨的客人,他现在就正在和丫鬟们堆雪人玩呢。

等自己行了拜师礼,就要正式成为那个人的徒弟了。然後就要去山上了。他很舍不得。但是父亲却好像很高兴。

中年妇人揉了揉孩子的脑袋,将他往怀里搂了一搂。恋恋不舍。

风雪飘摇,寒风刺骨,他默然行走在霜雪之中。

人间不比山上宁静。

即使雪再大,也掩盖不了一座老城的疮痍。

宁凡撑着伞停下了脚步。

一个七八岁来岁大小的小女孩被从府邸推出来,门府轰然合上,那个小女孩一边用冻得通红的手用力锤着门,一边抬起袖子擦拭着滚滚而下的泪珠。

小女孩敲了很久的门,像是精疲力竭了,她跪坐在门外的雪地里,眼眶通红。一件单薄的布衣如何能笼得住霜雪,小女孩艰难地从雪里站了起来,向着一条巷子缓缓走去。

雪很深了,所以她走的每一步都很慢。

宁凡叹了一口气,人间百态,终於比不上山上清修,心无旁骛,心中唯一执念,便是证道长生。

宁凡没有因为一个可怜的少女停下脚步,他向着另一条街道缓缓走去。

寻常人家的袅袅炊烟,柱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妪,穿着新衣裳放爆竹捂着耳朵的孩子,排队领稀薄救济粥的乞丐,寺庙里传来的念经声,每年这个时候,求香拜佛的人总是很多。还有失意不得志的读书人散落在雪地里的文稿,宁凡随意捡起一张,捏着一角看你了一眼:寒暑不知归乡意,两鬓蹉跎似旧题。

宁凡轻轻摇头。

这时,寺里的钟声敲响了,人群一拥而入。彷佛对於新年所有的寄托和愿景,都升腾在神佛面前青色的烟火间。

烟火袅袅,钟声不绝。

伞面上覆上了一层细细的雪。

宁凡看着这个久违的人间,怅然不知所想。

他一步步地远走在巷子之间,兜兜转转,脚印与路人相叠,再也难以辨认。夜渐渐落下,茫茫白??雪铺成一片银亮,有的则被贵门华灯照得富丽堂皇。

在某个拐角处,宁凡又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稻草铺在她的身上,哭过的眼睛红肿无光。

每天冬天城里都会死去很多人。

习以为常便成了平常。

宁凡忍不住走到小女孩身边,问道:“这麽晚了你不回家吗?”

小女孩看着这个突然走到面前撑着伞的青年人,眼里氤氲泪水,没有说话。宁凡看到她冻得苍白的嘴唇和被冰霜覆盖的睫羽,轻轻叹息

他蹲下身子,拍了拍少女的脑袋。

仙人抚顶。

少女忽然觉得不冷了,她看着这个仙风道骨的青年人,怯弱地缩了缩身子,虽然不知道这位面相年轻却目光沧桑的人做了什麽,但是她还是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宁凡又问:“你没有地方去了吗?”

小女孩咬着嘴唇,低下头,她本来玉嫩的脸蛋被摸了许多脏兮兮的炭黑,一身破旧的衣服甚至不能将她包裹住,他能看到小女孩手臂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淤青。

“我爹死了。”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小女孩断断续续道:“我娘让我去给李家干活,要我乖乖听话,如果被赶出来就不要回家了。我在李家做了三个月了,本来好好的。可是他们小姐忽然说我偷东西,打了我一顿,然後把我赶出来了。”

宁凡看着小女孩微微颤抖的肩膀,早已通明的心境中竟有一点苦涩,他没有问小女孩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这毫无意义。他只是轻声问道:“你叫什麽?”

小女孩闭着嘴低着头,不肯出声。

宁凡又问:“你没有名字吗?”

小女孩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娘说……我娘说我是……赔……赔钱货。”

“赔钱货?”宁凡轻轻呢喃,忽然笑了,他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姓裴啊。”

小女孩抬头看着这位先生,一脸茫然。

无论她之前姓什麽。从此她便姓裴了。

宁凡笑了几声,他对着小女孩伸出了一只手。他很年轻,可那只手却出奇地宽厚,结着重重的茧,交错着深沉的掌纹。

小女孩没有动弹。

宁凡说道:“随我回家吧。”

小女孩摇了摇头:“不行。”

宁凡忽然很想问一句:你知道我是谁吗?但是一想,又觉得太失身份了,理了理思绪,说道:“你不想过衣食无忧,三餐温饱的生活吗?若是你天赋资质足够,还能去求一遭凡人一生也难以企及的道,而且山上也没有欺压奴仆的主子,你只需要当做是自己家就好,想要什麽就取什麽,也没有人会问你是不是偷了东西。”

小女孩抬起头,那双灰暗的眼睛又泛起了光,她似乎动摇了。但是沉默了许久,小女孩还是摇了摇头。

这是宁凡这辈子最大的一次碰壁。俗家子弟,任你家中富可敌国亦或是高官厚禄,都把成为自己门下弟子作为荣幸,而这个几乎要冻死的小女孩却一而再地拒绝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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