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路遥去世24(1 / 1)

中午快放学时,神仙墕乡邮递员王正儒风尘仆仆地来郝家沟小学送信来了,王正儒常常把信件和报纸送到村里的学校,再由学校老师安排学生放学回家时捎给村民和村委会。他这次还拿着李向西的一个包裹,原来是郭海林从省城给向西买的一本厚厚的大开的《成人高考综合复习书(文科)》。李向西并没有让郭海林给自己买书,是海林主动给向西买的,那书还挺贵的。海林的善意和正儒的敬业让向西又感动又高兴,正好就要吃中午饭了,便邀请王正儒在这里吃个便饭。正儒毫不客气,从东山学校到郝家沟,李向西已经请他吃过很多次便饭了,他出来送信到了吃饭时间总是要吃饭的,看得出来,正儒也喜欢在向西这里吃饭,可能是他觉得李向西是文化人,饭做得会干净一些。而李向西也非常乐意请正儒吃饭,这样他就可以免费地读一下村里订的省市两级的党报,自己的信件也不会被人耽搁,杂志也不会丢失。海林从省城给寄回的信件,他在四五天内就可以收到,他知道之所以这么快就收到信件,应该拜邮递员王正儒所赐。

向西用了四十分钟做好了鸡蛋炒粉条揪面片,便跟在旁边翻看向西订的杂志的正儒一块吃起来,冯尚善老师也端着一碗格尖戴帽的面条过来,三人便随意地边聊边吃。王正儒便讲了一件新奇事情:“你们知道不,这几天神仙墕挺热闹的。”“怎啦,有什么事吗?”李向西和冯老师异口同声地问道,正儒答道:“刘卫国被抓了!”刘卫国是石嘴岇村的生意人,向西在东山学校时,他曾经来学校转过,能说会道,张口就是顺口溜、段子和一些怪话,时不时地引吭高歌几句陕北民歌,给向西留下很深的印象。正儒继续说道:“刘卫国不是一直在混社会嘛,也坐过监狱,出来后又开始做生意,他又没有什么本钱,便四处找人货款,贷到款后,又用来行贿,再货款,越做越大,后来玩得太大了,弄了很多烂账,最后摆不平了,才被抓了,牵扯了很多人,乡政府呀、派出所呀、税务所呀、银行呀,还有县上的很多部门,牵涉了一堆一堆的人。你们那教育专干肖家梓,也收了他一千六百块,这几天,县上来人,正向这些人要钱呢。拿了人家多少,就退多少,有的还要罚款呢!”李向西和冯尚善听了,大眼瞪小眼,觉得好像是天方夜谭一样。向西不禁问道:“收人家那么多钱,就一点事都没有吗?”正儒道:“牵扯的人太多了,人家要的是钱,不管人,好像都没事!”于是,几位又嘘唏一番。吃过饭后,王正儒没有休息,又去送信了,耿老师又拿起向西桌子上的二胡开始拉起来,向西拿出纸墨开始继续写字。

写完字之后,向西才开始细细地翻起来郭海林给他买的复习书,心里自然非常感激。不过,向西在看书时,发现自己又做了两三个月的无用功。这本复习书的内容更为全面系统,重难点更为突出,每一部分后面都附有许多有针对性的练习题,最后还有历届的考试真题,他实际上只要看这一本书就足以应考了,没有必要再去读中等师范的课本。更何况成人高考的对象并不完全是中师生,有自己的考试大纲和命题方式,光看中师课本根本不足以应考。一刹那间,向西既紧张又懊恼:紧张的是,他走了这么多弯路,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再复习是不是有点迟了;懊恼的是,他觉得自己不愿意与别人交往,不会获取信息,导致消息闭塞,因此常常走不了捷径。但再冷静地想一想,觉得自己一直在读书,一直在读报纸杂志,应该不至于考不上。

晚上吃过饭后,又拉了一会儿二胡,休息了一下,向西才打开电灯,开始翻看王正儒今天送来的报纸。今天是11月23日,报纸是11月18日的,他意外地看到一则新闻:路遥去世了。向西有点愕然,竟然怀疑起报纸的真实性来,然而那是省委宣传部主办的一份党报,不可能出错,路遥真的于1992年11月17日在汉京去世了,年仅42岁。路遥的作品向西大都看过,也对他产生了重要影响。向西在初三时曾看过一本《路遥中短篇小说选》,里面收录了路遥写《平凡的世界》之前的所有作品。在向西印象中,《在困难的日子里》比《人生》对他的影响都大。小说的题材内容写的是中学生的,非常适合当时还在上初中的向西来看。小说主人公是出身贫寒的马建强,他进入城市求学时,不仅遭受极端物质匮乏和严重饥饿对自己生理和肉体上的巨大折磨,而且面临同学之间由于城乡差距引起的人格尊严的侵犯。小说中主人公通过超常的自我克制和刻苦努力,战胜了学业上的困难,赢得了同学们和老师的尊重,还表现出正直善良、坚韧不拔、自尊自爱、乐于助人的可贵品质。故事中马建强、吴亚玲和郑大卫的朦朦胧胧的三角恋,也曾经让当时正处于情愫萌动期的李向西为之激动不已、浮想翩翩,也让他对未来的求学生活产生了无限遐想,他似乎也在等待着一场如诗如画的浪漫蒂克式的爱情。向西现在意识到,他在还没有进入黄原师范学校的大门之前,就已经深深地爱恋上了某位想象出来的如吴亚玲一样的家境优渥、长相姣好和大胆多情的女孩,渴望着与她进行深入的精神和心灵上的互动交往,渴望着向她展演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而宋晓梅恰恰就填充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早就虚位以待的位置,他也把自己想象出来的恋人的一切美好品质都加诸她的身上。向西现在知道他自己现在的性格和命运,相当程度上与自己读过的小说有关,而路遥小说肯定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不过,在读了这么多的小说后,向西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客观评价《在困难的日子里》了。他觉得小说里面所描绘的黄土高原的农村学生在进入城市时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无疑是真实的,但主人公马建强所得到的同学们和老师的全心全意的帮助,尤其是吴亚玲这样的无私真诚的帮助,似乎过于理想化和观念化了,是作者凭空想象和虚构出来的。马建强的成绩,也很难从倒数第二,一下子就跳到全班第一。路遥也太轻视高中知识的连贯性和系统性了,学生的学习成绩下滑很容易,进步和上升则很难,一下子跃升几十名,只有在想象的世界中才是可能的。总的来看,这部小说现在只能当作一部童话来看,就像《灰姑娘》《丑小鸭》和《白雪公主》一样,可以哄哄涉世未深的小孩子。

李向西在初中时也读过路遥的《人生》,后来在黄原师范学校时还看过《人生》电影,当时他只关注高加林的感情轨迹,并没有太多的触动。但在中师毕业以后,他才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最重要的贡献可能是深刻地展现了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一个出身社会底层的青年,要跃入社会上层,进入现代都市,过上现代文明的生活,是非常艰难的。别人轻而易举地得到的东西,他却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才有可能得到。如果能够鸟瞰人的一生,就会发现,他忍受的这种身心痛苦,付出的艰辛努力、耗费的青春和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产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李向西甚至觉得,与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主人公于连相比,高加林的遭际似乎更为悲剧,于连想出人头地,成为拿破仑这样的大人物,而高加林只不过是想过上一个都市人过的平常生活,根本不是什么非分之想。

李向西是在黄原师范学校时读的《平凡的世界》,他那时还在读师范二年级。黄原的一道街上新开了一家现代人书屋,所卖的书比新华书店的新,质量也上乘。向西节衣缩食,咬着牙在那里买过《少年维特的烦恼》《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和李国文的《花园街五号》等小说。现代人书屋后来还可以租书,一些新进的书也出租,一本书一天五毛钱。向西看书速度很快,租书很划算,他是通过租的方式读完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是在一个晚上点蜡烛熬夜读完的。向西更喜欢读第二部中孙少平在黄原打临工的那些章节,少平不满足于父辈的生活,去追寻去寻找另一种可能性的生活,那是一种带有流浪意味的生活。向西似乎也在追求这样的一种流浪生活,一种并不局限于一个空间、一个位置、一种职业的生活,不是苦苦经营一种物质的金钱的世界,而是追寻一种更为高远的精神愉悦和心灵快乐的世界。黄原师范毕业以后,李向西还完整地读过一遍《平凡的世界》,这时他已经读过高尔基的人间三部曲和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觉得路遥小说与世界名著相比,还是写得太理想化和观念化了。小说只是写了黄土高原人民的善良单纯的一面,并没有揭示人性中的恶和黑暗的一面,人物形象并不复杂,基本上都是扁平人物。故事情节大都是凭空地想象和虚构出来的,如小说中的几对人物的爱情,都缺乏现实依据,把人的爱情心理和精神世界写得太简单了。李向西也不喜欢路遥小说中的那种抒情式的议论,如作品中随处可见“可爱的”字眼,他觉得人物可爱与否,最好应由读者来判定,而不是由作者直接跳出来说明。不过,在李向西看来,路遥作品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们把黄土地的雄浑博大和神奇美丽的一面呈现出来了。他觉得一些以黄地高原为背景和题材的文艺作品,往往刻意渲染这片土地的荒凉粗犷和贫困落后,把它们作为奇情异景式的点缀物来呈现,似乎是通过贩卖贫困来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在读过《静静的顿河》后,向西似乎更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路遥对这片黄土地的深情厚意,他也满心希望路遥可以像肖洛霍夫描绘顿河草原那样,再写出一部超越《平凡的世界》的作品。可是没想到,今天却等来了这样的结果,向西自然颇为黯然神伤。报纸上那则消息最后还有一行抒情性的文字:“走得太早了,太让人惋惜了,太让人惋惜了!”那也是向西现在的心情,他嘴里不禁念念有词:“君今不幸离人世,黄土之歌谁来写?”他拉开抽屉,拿出日记本,开始一笔一画地表达自己对路遥的哀思,快写完日记时,一滴鲜血忽然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滴到了日记本上。这让向西吃了一惊,他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难道自己有什么大病了吗,还是这几天动了肝火?

过了几天后,邮递员王正儒又送来了报纸,那份省报的周末版上有一篇很长的报告文学《永别了,人间》,以沉重悲痛的笔调记录了路遥的最后岁月,说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里最大的愿望是回到家乡去看看,以便寻找人生的最好归宿。那篇文章还写道,路遥在延安因肝硬化腹水不得不住进医院,很多人劝他离开陕北到汉京去治病,然而他迟迟不愿离开这块土地,他认准了陕北这块土地是他的最后归宿。他甚至想“买块白布,一个人到毛乌素沙漠中,把自己裹起来,然后静静地躺在沙窝中,离开人间。”李向西看到这样的文字,便想起了《静静的顿河》结尾时,格里高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回到了顿河岸边的动人场景。在报告文学中,李向西看到了路遥对毛乌素沙漠的深刻感情,这让他颇为诧异,路遥没有在黄原上过学,他怎么会那么迷恋那片沙漠呢?

在黄原师范学校,宿舍区有一个小门,一直没有上锁,是直接通向宿舍楼后面的广袤无际的沙漠的,这给同学们保留了一块散心消遣的好去处,在沙滩上经常可见同学们三三俩俩随意漫步。那时,李向西可能是班上去沙漠里去得最勤的一个,有事没事就会出了宿舍,溜到沙滩上,爬过一道又一道的沙梁,往寥廓无边的沙漠深处走去。他喜欢那些盘根错节的沙柳树、随处可见的蓬乱沙蒿,也着迷于那些枯枝丛生的灌木林。有时也和同学们去,如吴子林在信中所说的“在沙滩里漫步”,一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有时一个人去,静静地躺在虬曲苍劲的沙柳树下,任太阳晒得发热的沙子抚慰着自己充满欲望的身体,看着那湛蓝的天空和缥缈的白云,充分地感受着宇宙的神秘辽阔和浩瀚博大,那是一种难忘的美丽奇妙的体验。有一次,他忽发奇想,想看一下沙漠尽头是什么,怎么会如此雄浑博大,如此广袤无垠。他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大半天,除了无穷无尽的沙滩、沙梁、沙柳树和沙蒿,一只两只在沙地飞速奔跑的蜥蜴,一些不知名的小鸟,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行走到宇宙的边缘,也没有看到沙漠的尽头。在回来的路上,拖着疲累乏困的双腿,李向西看到了一轮巨大血红的太阳缓缓地沉入了寂寥苍茫的荒原,那是他所见过的最为壮美的景象之一。

当然,向西在沙漠里瞎转时,也会感到深深的孤独与寂寞,他曾经设想过与宋晓梅在一块欣赏那种粗犷悲壮的风光的很多画面,但当晓梅给他机会时,他却故意拒绝了,那是他的人生中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那天是在毕业前夕,他在教室看书,那时因为强烈情欲的折磨和单相思的痛苦,看书的效率非常低下,但那次他看的是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看得很入迷。他觉得自己跟于连有一点相似之处,他的爱情不是真正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满足虚荣心和面子的心理执念,毕竟晓梅长得漂亮,家境又好。当时同学们已经填写了毕业去向,他和晓梅当然是各奔东西,他清醒地知道他们不可能有任何结果,自然怀着一种又爱又恨的心态,决定忘记一切,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因此当晓梅走进教室坐到她的位置上时,他没有想着坐到她身旁去。教室里没什么人,他感觉到晓梅在等着他坐过去,但他不想去,他觉得她如果真喜欢他,就可以主动坐到他身边来。她幽幽地叹气,他还是没动,良久她站起来,他还以为她会放下自己的矜持,坐到他跟前来,但是她似乎很失望地出了教室,走时还甩了一下门。他爬到窗子上看她,看到她一个人的娇好落寞的背影出了校门,似乎向黄原技校方向走去,那里也通向沙漠。他心里一动,但最后还是没有跟上去,既然没有任何可能,就不要再藕断丝连,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和痛苦。说实在的,这三年的苦恋和单相思把他整惨了。不过,李向西现在能深刻体会晓梅当时的复杂心理。他与其他男同学不一样,爱幻想,志向远大,身上有一股她不熟悉的神秘激情,不能说他对她没有一点吸引力。她不了解他,根本就没有想象过和他在一块生活的情景,那到处都是沼泽、泥泞和陷阱,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一样,充满危险和不确定性,没办法掌控。她的家庭优越,她又长相娇好,有工作,也有一点才情,她只要不做出格之事,完全可以过上四平八稳的幸福生活。但不在理智上而在情感上说,她并不是对向西没有一点情意,毕竟她一直知道向西深深地喜欢她,而且向西身上确实有股吸引她的东西,她渴望理解和抓住那种陌生的又充满激情的东西,所以她才会有意无意创造与向西接近的机会,而向西的执拗和近乎傻瓜式的拒绝,让她感到失望,同时也可能会感到难以名状的失落和一丝两丝的痛苦。事实上,又一次他和晓梅在一块,是在洗衣服时,他们那时都喜欢到水房去洗衣服,她给他说:“那天,就是你也在教室里那一天,我一个人在沙漠里走了好久”。他直到现在都能感受到晓梅的那种失落和寂寞,他怎么能让一个漂亮女孩在大漠里踽踽独行呢,毕竟那时的社会环境也不是那么安全。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跟上去,情况可能会大为不同。

毕业以后,李向西总想写点东西来表达自己对那片土地的感情,但从未成功,他觉得不管写什么都有一点矫揉造作,都是在亵渎那片莽莽苍苍的高原。1993年春天,向西已经参加完了成人高考,回到原南县城转书店时,买到了一本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在这本书中,李向西很惊奇地看到了路遥对黄原沙漠的深情描绘:

我想起了沙漠。我要到那里去走一遭。

我对沙漠——确切的说,对故乡毛乌素那里的大沙漠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或者说特殊的缘分。那是一块进行人生禅悟的净土。每当面临命运的重大抉择,尤其是面临生活和精神的严重危机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向毛乌素大沙漠。

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寂寥,如同踏上另外一个星球。嘈杂和纷乱的世俗生活消失了。冥冥之中,似闻天籁之声。此间,你会真正用大宇宙的角度来观照生命,观照人类的历史和现实。在这个孤寂而无声的世界里,你期望生活的场景会无比开阔。你体会生命的意义也更会深刻。你感到人是这样渺小,又感到人的不可思议的巨大。你可能在这里迷路,但你也会廓清许多人生的迷津。在这单纯的天地间,思维常常像洪水一样泛滥。而最终又可能在这泛滥的思潮中流变出某种生活或事业的蓝图,甚至能明了这蓝图实施中的难点易点以及它们的总体进程。这时候,你该自动走出沙漠的圣殿而回到纷扰的人间。你将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无所顾忌地去开拓生活的XJ界。

现在,再一次身临其境,我的心情仍然像过去一样激动。赤脚行走在空寂逶迤的沙漠之中,或者四肢大展仰卧于沙丘之上眼望高深莫测的天穹,对这神圣的大自然充满虔诚的感恩之情。尽管我多少次来过这里接受精神的沐浴,但此行意义非同往常。虽然一切想法都在心中确定无疑,可是这个“朝拜”仍然是神圣而必须进行的。

看到这段文字时,向西不禁潸然泪下,他那时理解了为什么路遥在最后的日子,想在毛乌素大沙漠中离开人间,他觉得惟有他自己才能深刻地理解路遥对的那份刻骨铭心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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