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成人高考25(1 / 2)

今天是大年初四,家人都去外面转了,向西一个人爬在炕上做数学题。在整个寒假,向西都不敢放松自己,一直在认真地复习郭海林给他买的那本书,他在一道一道地做书上的练习题,现在已经做了大半了,他想在3月份左右把书里面所有的题都做完,剩下的时间再强化恶补一下自己的短板。郭海林放假归来,给向西说道:“听县招生办的老师说,今年的成人高考的考点设在靖原县了。本来原南一直都设有考点,可因为原南考试秩序太乱了,上面很生气,就把原南的考点取消了。估计今年成人高考会很严,你如果想考省教院的脱产班的话,还是要注意一下,这个竞争还是很激烈的,有一定的难度!”向西听了嘴上没有说什么,心里还颇为紧张焦虑,别人进修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自己进修是要改变命运和逆转人生的。毕业以来,他的很多梦想都没有实现,这次他一定要把它变为现实。可是,光做题,太单调乏味了,向西只得通过读小说来调解。这段时间他忙里偷闲,读了《呼啸山庄》《好兵帅克》《阿尔巴特街的儿女》和《基洛夫被暗杀以后》几本小说,都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这些读物不适合他的口味。

虽然不断地调解和休息,做了一会儿数学题后,李向西还是觉得很累,忽然觉得自己做这些事没有什么意义,所有人都在欢度春节,娱乐玩耍,而自己却蜷在家里做这劳什子数学题。他便出了窑洞,下了坡,到村子里去转,从前沟走到后沟,从后沟走到前沟,也没见到什么人,年轻人都去打麻将了,只有一些老头在晒太阳。李向西觉得百无聊赖,忽然想到县城去转转。县城往年春节都有象棋比赛,今年应该还会有。他骑了自行车去县城,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县城的工会大院,果不其然,真的有象棋比赛。今天太阳虽然不错,但在露天之下坐久了,还是有点冷,不过这似乎没有影响棋场人头攒动、气氛热烈。观棋的人比下棋的人多了很多,似乎就没有人注意到天气并不暖和。李向西随便找了一桌来看,两人正在比赛,棋正走到决定胜负的关键之处,红方俨然得胜的模样,谈笑风生、潇洒自如,并不时地打量着对手的窘状。向西看那棋局,红方有中炮当头罩顶,在黑方底线还潜伏一炮,车路又畅通无阻,可以随意叫将抽子,攻势确实凶猛无比,黑方大有崩溃瓦解之势。因为是正式比赛,观棋的人不能说话,但还是按捺不住指指点点的冲动,窃窃私语,或嘲笑红方得意洋洋的神气,或暗暗为黑方着急。而黑方棋手却镇定自如地坐在那里,一手转着棋子,一手捻着一支香烟,盯着棋子一言不发。良久之后,黑方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一扔,把自己的边马轻轻地跃在河沿,直接送到红方大车口中,使红车必须吃了横在河口的黑马之后,才可叫将,但红车一旦离开自己的底线后,自己的城门也就大开,可以被黑方随意肆虐。这样,红车就没办法出动攻击掠子,只能缩在家里防守。众人都没想到,黑方只是随意拔动一子,就使局势大变。红方也没料到这一招,先是不语,后来面色大变,再也不敢和周围观众打诨取笑了,口里不住地喃喃自语。而围观的众人也一反刚才的神态,每一个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又是良久,红方才走了一步。只见黑方稍微思索了一下,便执起一子重重地一放,这样局面一下就明朗了,红方的另一侧受到卧槽马的攻击,反而成了无解的死局。周围观众马上喊起来:“高大输了,高大输了!交棋吧!”李向西这才知道那位棋手的绰号是高大。高大默然不语,思索了一会儿,只得拱手认负。他讪讪地站了起来,一副尴尬颓唐的模样。而黑方呢,却不声不响地离开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的众人,走向另一堆人群,神态甚是潇洒。

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李向西念念在心的成人高考的时间最终来到了。他在考试前一天,和原南的考生一块乘车来到了靖原县城。确实如郭海林所说,原南考点今年被取消了,黄原地区只设了两个考点,北六县的放到了原西,南六县的放到了靖原。这些考生中,有几位还是向西初中同学,他们都是在近一两年内从原南师范毕业的,因为报考的是函授,工作时间虽然不满三年,却不受限制。与黄原一样,靖原也是一座沙漠之城,由于丰富的天然气和石油资源,这几年发展得势头很猛,城市建设得蒸蒸日上。向西和同学们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后,便到处去转,他希望碰到几位黄原师范学校的同学,可以倾诉一下别后之情。但转来转去,几乎转遍了靖原县城,没有碰见一位黄师同学。跟他一块转的初中同学说:“去年十一月份黄原不是有一场大规模的卫电函授吗,很多人选择了卫电函授,又省钱,又容易,听说根本没有难度,纯粹就是拿着书抄呢!走成人高考这条路,太费钱了,尤其是脱产,两年时间需要五六千呢!”向西听了默然无语,人家都很现实,讲究经济节约,只有自己这样的傻瓜才会花大价钱去脱产进修。他在开学前夕,曾给吴子林写了一封信,邀请他一块去省城进修,但子林来信说,他本来也想去进修,可是因为几位同事为了照抄他的,替他报了卫电函授,还非常随便地给报了一个历史专业,所以他想尽快拿到大学专科文凭后,再去脱产进修一个本科文凭。

晚上,李向西又失眠了。他今天又坐车,又走了很多路,身体疲惫困倦,没想到还是睡不着觉。听着和他同住的同学的均匀呼吸声,向西非常急躁焦虑,他现在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前一个月因为一场感冒,居然躺了半个多月,病好之后,身体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不过,生病之时他还没有放弃复习,把郭海林给他买的那本《成人高考综合复习书》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把书里面所有的练习题、检测题和历年考试真题都一一做完了。现在他做题时很少出错,如在地理方面,他一看地图,就能说出这是哪一个国家或者哪一个省份的,就能说出其首都或者省会城市的名字,并说明该地区的地形外貌、物产资源、气候洋流和交通状况等等。自己虽然复习得还不错,但如果睡不着觉,明天昏昏沉沉,万一发挥不好呢。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数数,但一直数到快三千了,头脑还是非常清醒。他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一点半了,楼下面的KTV,依然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唱着,他想爬起来去外面透一个气,又怕影响同学,只得硬躺在床上干熬着受罪。

第二天向西早早地就爬起来了,他一夜无眠,头痛欲裂,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让他感到沮丧的是,在进入考场以后,他看到很多考生都带着复习资料、书和小纸条等夹带,有的藏在衣服里或者口袋里,有的坐在屁股下面,有的直接放在试卷下面。两位监考老师好像并不是在监视考生,而是在监视省上来的巡考员。他们一看见巡考将要过来,就会语气严厉地喝斥:“大家注意,不能作弊!”考场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规规距距地坐着。巡考一走,考场里一下子就乱成一团,有的考生肆无忌惮地把各种资料放到桌子上乱抄一气。向西很是纳闷,这些监考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卖力地帮人作弊呢?向西自我感觉复习得不错,根本没有作弊的打算,来靖原时没有带任何复习资料,现在看到其他考生可以肆意地照抄,一下子就傻眼了。他很担心别人考好了,自己反而会考不上。不过,向西再一想,觉得别人即使是照抄,也不一定能答对,反而更花时间,何况有些题如选择题、计算题,也没办法照抄。因此,他还是凭自己的实力一直在老老实实地答题。向西长相平常,貌不惊人,又消瘦憔悴,座位在考场后面,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来拉扯他的卷子,这样,他反而可以不受干扰地答卷。向西后来在教师进修学校学习时,有一次在蹲厕所,看到挡板上面涂鸦的一个有关考试的段子:“今天上午,我们考毛概了,同学们都在抄。男同学在抄女同学的,女同学在抄男同学的,左边的同学在抄右边同学的,右边的同学在抄左边同学的,前面的同学在抄后面同学的,后面的同学在抄前面同学的,只有一个人没抄,那就是杨伟!”向西看到这个段子,笑得好半天都站不起来,裤子都提不上,一下子想起自己参加成人高考的情景,觉得那则段子就好像在骂自己的迂笨不开窍一样。

分数出来后,郭海林帮向西查了分数,他考了392分,海林说那是很高的分数。当时教师进修学院的学号是按成绩来排的,向西在班上的学号是2号,他自然非常得意。入学后,向西才知道有些同学的成绩300分刚刚出头,也来学习了,自己的好成绩其实浪费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向西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当年在神仙墕教书时苦行僧式的学习,并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的考试成绩再高,也不能保证他在教师进修学院混得好。他会做数学题与否,其实对于自己学习中文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再说,没有多久,那些数学题的解法,都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做数学题,还不如下象棋,下棋还可以提高一下逻辑思维能力,这是一直过于感性和情绪化的向西所缺乏的。他的政治虽然考了九十多分,但并未拥有一套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始终没有搞清楚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他依旧不会与人打交道,也对当前社会状况和现实生活关系缺乏清醒的认识。他自己背的滚瓜烂熟的历史知识,很多都是对过去史实的一种歪曲解释和想象虚构,并不能给自己提供真正的现实人生的经验和教训。事实上,那些入学分数并不高的同学,在进修学院照样混得风生水起,他们有的做了班干部,入了党,身边漂亮女孩不断,日子过得潇洒自如。有些同学,舞文弄墨,发表了不少诗歌与文章。有的同学后来成为教学骨干的,担任了副校长或校长的。还有一些同学毕业后转行进入行政系统,做到副科正科的大有人在,还有两位甚至做了副县长。

从靖原考试回来,已经半个月了,向西一下子没有奋斗目标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只读了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和桑逢康的《郁达夫传》两本书,心里颇为空虚。这两天他整理了自己在路遥去世时写的一篇日记和几篇学生写的日记,想把它们投稿给《青少年日记》。明天是星期六,他想到黄河畔上看一下艾华君,顺便到神仙墕邮政所把这些东西寄出去。吃过晚饭后,拉了一阵二胡,已到看书时间了,但他忽然不想看书了。便走出窑洞,去找冯老师聊天,冯老师正在辅导自己的孙女。他只得再走到老耿头那里,天还亮着呢,换换娘的在做饭,老耿还没有回来。向西逗留了片刻,觉得非常无趣,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这个时候,他忽然发起了神经,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了几分钟时间便给宋晓梅写了一封不足三四百字的短信,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和参加成人高考之事,然后没有过多思考,就用信封将其粘起来。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后,向西给冯老师请了一下假,便步行去神仙墕。到了神仙墕邮政所后,他什么也不想,也不管什么后果,就匆匆忙忙地把给宋晓梅的短信粘上邮票放到了邮筒里了。接下来,他才买了一个大信封把几篇日记装进去,粘上了邮票,再放到邮筒里。但很快,向西又开始后悔了,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三年前,是他自己主动地与晓梅中断联系的,这三年来,晓梅也有自己的生活,或许她有可能有了对象,已经结婚成家,毕竟当时有很多同学都已结婚成家了。他现在冒昧地打扰别人,似乎有点太自我中心了,但他又觉得只不过是一封同学之间的通信,他又没有说什么过分出格的话,何必多想呢。

寄过信后,李向西便到供销社田卫国那里,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去黄河畔看望艾华君。华君毕业还不到一年,就和石家畔乡另一所小学的一位民办老师结婚了,他没有举办婚礼,也没有通知向西。向西调到郝家沟小学后,才从安家沟小学的一位民办老师口中得知此事。那半年,华君已经调到石家畔乡的另一个叫窑则畔村子的小学,那里在黄河岸边的石畔上,交通不便,条件更差,不过好处是可以将他的新媳妇安排为乡代教。乡代教的待遇比普通民办老师稍好一些,除了村里给的二十元钱外,乡上还一月补助二十四元钱,一年多了288元钱。

向西骑行了一个小时左右到了石家畔,将自行车寄存在一个用报废的公交车铁皮改造的一个小饭馆里,作为交换,他就在那里买了几斤猪肉,又一次打听了去窑则畔的路线,随后踏上坎坷不平、崎岖难行的土少石多的山路,步行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黄河岸边的窑则畔。窑则畔小学是两个村子联办的一个小学,规模不大,坐落在一道山湾里,有六孔窑洞,办公条件没有安家沟好,学校坐落在灰溜溜黑乎乎的干石畔上面,饮水和吃菜都存在很多困难。不过,校园里还有几棵七纵八横的大枣树,枣树已经发牙,在河道掠过的暖风中婆娑摇曳,颇有风致。学校风景还好,出了大门就可以看到危然兀立的山崖下的黄河,看样子那黄河要比向西在河底看过的水流湍急一些,可以听到水声,河面与对岸山西那边的重重叠叠的群山组合起来,很有画面感。

向西见到华君,感到很震惊,短短两年时间,华君的脸黑了很多,神情困顿,眼睛似乎变小了,不再有师范时那种意气风发的神气。华君变化最大的是头发,在师范时他可是有着一头让向西非常羡慕的乌黑浓密的头发,现在却变得稀稀疏疏、没有一丝光泽。向西也第一次见到了华君的媳妇,她脸如满月,额头饱满,一双大花眼,五官搭配得谐调匀称,皮肤白晰,由于个子高挑,尽管生过孩子,身材并不臃肿,反而显得丰满圆润,在这干瘠荒凉的黄河畔上,她应该算是漂亮的女人了。向西与她聊天,觉得她性情温和,言语举止中对华君甚是满意,不可能是那种泼妇霸道类型。他们的孩子已经快两岁,长得虎头虎脑,雪白可爱,胆子很大,不怯生人,向西只抱了一下,他就直往向西身上粘,爬上爬下,灵动活泛。向西觉得华君的日子过得不会太差,不明白他怎么会如此颓唐萎顿的呢,他的头发的变化也太大了吧,华君最多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怎么就会到了这种地步?向西能够感受到华君见到他自己的兴奋激动之情,常年呆在这鸟不拉屎的干石畔上的学校里,见不到什么有身份的人,会有被世人遗忘的感觉。记得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华君在音乐方面表现非常突出,吹拉弹唱,都能拿得出手。他打篮球水平也不错,善于配合传球,同学们都喜欢与他搭档,他的人缘比向西好多了。

吃过晚饭后,华君媳妇看着小孩,华君陪着他出了校门,走过了山墕口,到了一道山梁上,那里土多起来,长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枣树。他们便坐在枣树底下,眺望那山崖下在晋陕峡谷里拐来拐去的黄河。夕阳正在缓缓地往山背后坠落,映得河面上一片波光粼粼,河对面乱草萋萋的河滩上还有一群白绵羊,发出此起彼伏的咩咩叫声,放羊人正在吆喝着羊儿回家,山西那边层层叠叠的雾濛濛的群山披着橘红色的绚烂霞光,看上去非常壮美瑰奇。华君一直欲言还休,闷闷不乐,现在开始说话了。他说起他的婚姻,他们是别人介绍的,一来二去就有了关系,他有点后悔,但女方一缠,逼得没办法,只得仓促结婚,又没有钱,心情也不好,就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结婚后,媳妇家因为没有拿到一点彩礼,觉得吃亏了,儿子要结婚,就不时地向华君要钱。华君刚参加工作,要置办生活必用品,又要抚育小孩,那点工资维持自己的日子都很艰难,哪里可以拿出钱来给人家娶媳妇,因此磕磕绊绊过得很不顺心。华君说:“兄弟,我过得可难了,而今看不到一点希望,在这干黄河畔上,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也很难调回老家去。而今给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母亲年纪大了,是哥哥在照顾着她,我这个有工作的儿子什么都做不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华君自幼丧父,是母亲和哥哥把他拉扯大的,他的哥哥年龄很大,还没有成家,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华君一直想着工作后给家里一点回报,但没想到自身陷在这荒瘠的石畔上和大山里,断无出路。向西无话可说,只能拍拍华君有点佝偻的背,默默地听着华君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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