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山学校(1 / 1)

李向西听到自己被分配到了尚未通电的东山学校,心里自然非常失望,不过在面对教育专干肖家梓和书记吴光东时,反应还是比较平静淡定。向西经常反思,对自己的性格极不满意,但有一点他还是比较得意,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的反应都很淡定,不至于彻底绝望。李向西觉得自己的目前境遇跟读过的小说中的那些遭受厄运的人物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其实,他还蛮喜欢“东山”这个名字的,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向西选修过一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读》的课程,学过一首诗《豳风·东山》。这门课是由学校里很多老师合上的,而《东山》那首诗是一位黄原师范的招牌式老师王嘉华带领他们学习的。王老师在黄原教育界是享有盛誉的人物,他的视力很差,左眼0.3,右眼0.4,戴近视眼镜也不管用,干脆就不戴眼镜,看书时基本上就是把眼睛紧紧地贴在书本上,看上去非常可笑。不过他的学问很好,可以把《诗经》倒背如流。他讲课时往往出口成章,慷慨激昂,讲到精彩之处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听得同学们聚精会神,满座寂然。

向西喜欢“东山”这个名字,还有一个理由是,他读过《毛泽东传》,知道伟人的母校就叫做“东山学校”。他那段时间一直喜欢读名人传记,读过《周恩来传》《邓小平传》《李鹏传》,还读过一套二战时的名人实录,什么《罗斯福传》《邱吉尔传》《斯大林传》等等。记得他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时,发现孙少平也喜欢读名人传记,作品里还说爱读名人传记的人有野心,渴望成功。一直雄心勃勃的向西,倍受鼓舞,读这样的书花了不少钱,浪费了不少时间。当听到东山学校这个名字时,向西有意无意地想到,他在东山学校工作,是不是意味着冥冥之中他也会成为某种成就不凡的人。

田卫国听到向西分到东山学校,就去打问这个学校的情况。旁边正好有一位文化用品门市的售货员,随口道:“好着呢,就是有点孤山旷野!”“孤山旷野”,对于向西来说,还是一个文诌诌的词语,还有些许诗意,他一下子就不禁记起了那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的歌词。当时黄原的大街小巷都飘荡着齐秦那首名曲《狼》的旋律,黄原处于毛乌素大沙漠之中,一些年轻人非常喜欢歌词中的黄沙、北方、孤狼和草原的意象。向西虽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追逐时尚,但那首歌的悲怆忧伤的歌词还是耳熟能详,他喜欢那份的浪漫诗情,也喜欢那美丽的草原。

第二天下午,神仙墕集市散场后,向西便跟着东山学校管财务的民办教师,去他的第一个工作单位。那位民办老师叫冯建利,年龄约摸三十五六岁的光景,脸色跟向西父亲的差不多,是那种在田野里劳作很久的饱受风吹日晒的古铜色,穿的短袖和裤子没有装饰性只有实用性,脚穿一双手工做的老布鞋,倒是穿着袜子,一看就是质朴老实的农民,并无半点文人气息。向西暗自疑惑:“这么土里巴几的人怎么会是教师呢?”冯建利对向西很热情,看到向西的行李,就不由分说将其解下来,搬到一架驴车上,那是一位已经买卖好东西准备回去的村民的座驾,正好可以顺路捎东西。向西觉得过意不去,但又想起别人所说的这里民风淳朴厚道,便坦然接受他们的热情和好意了。东山学校离神仙墕有十华里左右,都是弯来弯去的山路,时而在山湾里,时而在山梁上,时而在墕口,不时地上下坡,需要不断地推车而行。一路上都是熙熙攘攘赶集回家的村民们,男男女女,花花绿绿,有老的,有少的,也有年轻的,有坐着驴车的,有步行的,也有骑着自行车的,向西感到很惊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去赶集,在他看来,那集市上除了人多之外,破破烂烂,根本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他看那些村民,很多人都是空手而归,似乎也没有买到什么,他们去集市上是干什么去呢?冯建利不断地与人打招呼,那些村民们看到跟冯建利结伴而行的向西,更是热情地问:“建利啊,这是咱东湾里新来的先生?可年轻哩,是哪里的?”听向西说是田家湾的,便说:“城跟前的嘛!到我们这儿苦焦地方,能适应吗!”

从神仙墕出发,约摸一小时左右后,李向西来到了东山。这两天他都打探清楚了,东山学校在神仙墕乡确实是一个规模较大的学校,是六个村子联办的,有段时间还办过初中。学校坐落在六个村子中间,离每个村子都有三四华里的距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学校旁边有一个村子叫贺家墕,出了一个人物做过汉京医学院的院长,从省上拉来专项资金,给村子拉上了电。而东山小学因为离村子有二三华里,拉电成本高,没有沾光。那位架着驴车的村民已经把冯建利买的一堆开学用品,如课本、粉笔、作业本和教案本,还有向西的铺盖和行李,都堆到了东山学校的铁大门外边。在跟冯建利一道往里搬这些东西的时候,向西也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学校的景致。学校有八孔体面板正的窑洞,校园很大,敞敞亮亮,也有围墙,墙上堆着防贼的带刺圪针,如果把铁大门一关,校园就成为一个相当安全的小天地。校园东墙旁边还有一个标准的乒乓球台,向西暗想,如果再有一个篮架就好了。学校坐落在一个距山顶大概有一百米左右的山湾里,校园下面是一条可以走农用机动车的弯弯山路,站在学校门口,视野开阔,对面群山环绕,沟壑纵横,风景着实不错。向西后来在上语文课时曾给学生写过试水作文,描述过这所学校的基本情况:

我们的学校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一道山湾里,名叫东山小学。它是由冯家墕、石嘴岇、李家庄、贺家墕、艾家山和赵家墕六个村子联办的,学校就在这几个村子的中间。

很多地方能看到我们的学校,最先看到的是大门。大门是用青砖和石块砌成的。上部有两个红色的石球,一头一个,好像两个卫兵守护着学校。石球的中间有用铁片制成的学校名字,大门两边写着“开发智力、培养人才”八个红字。进入大门,迎面而来的八孔体面的窑洞,中间的两孔是教师办公室,两边的六孔是教室。窑檐下面又有八个红色大字“勤奋学习,建设四化”,醒目夺人,不断鞭策我们努力学习。

转过身来,就会看见靠着围墙,有一排白杨树,那是以前的学生毕业时给母校留下的纪念,现在它们已经长大了,给学校平添了几分生机。校园的左面有一个乒乓台,一到课外活动时间,同学们就在那儿激烈地打起乒乓来,这乒乓台使我们的课外活动更加丰富多彩。校园的右边有一个旱井,每当下起雨时,雨水就会流进去,储藏起来,可供我们用来打扫卫生,清洁校园。等过了一个冬天之后,经过自然消毒之后的雨水,非常洁净,还可以用来饮用。

我们的校园虽然设施简单,条件不好,但同学们都非常喜欢。学校视野开阔,风景壮美,空气清新。在早上上学时,我们可以看到太阳在绵延群山中冉冉升起,放学时,又可以看到血红的太阳在西边慢慢下垂,把天空和晚霞染得红彤彤得一片,颇为惹人喜爱。

我爱我们的学校。

本来还想再细细地参观一下,冯建利却邀请向西到他家里转:“李老师,而今学校什么也没有,今儿黑地就到我家去住吧,明儿等其他老师来了,收拾好了,你再住吧!”向西原来担心自己初到学校,什么也没有,起动生活时可能会很窘迫,现在才发现一切担心都是多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向西知道这里的民风淳朴,便随乡入俗,坦然地去冯家墕村的建利家去作客。

冯家墕离东山大概有五华里左右,除了上坡下坡的不便外,那山路路况还蛮好的。向西很喜欢在弯弯的山路上骑自行车的感觉,路两旁的庄稼和野草散发出一种清新可人的芬芳味道,经过长长的山梁时,由于没有遮挡,视野更是宏阔,可以眺望到远处的群山与天空相交的水平线,纵横交错的山谷在快要下山的太阳照耀下,颜色丰富,光彩颇为炫目。建利得意地说道:“我们山上条件不好,可空气真的好!再没这么好的空气了!”两人骑了约摸四十分钟左右后,到了冯家墕村。冯家墕是一个小村子,大概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都住在一个地势平缓的山坡上,住得很紧凑,村庄树木繁茂,郁郁葱葱,在霞光照耀下,显得安宁平和。建利家坐落于山路下方,离山路大概有四五十米的光景,有三孔石砌窑洞,院子没有大门,干干净净,显得非常敞亮。

建利家里收拾得利利索索,一尘不染,各种家具摆放得井然有序,其妻子长得不高,但一看就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吃苦耐劳、精明能干的妇女。向西注意到,尽管冯建利长相平常,气质平庸,其妻子的一言一行中还是流露出来对建利和他们目前生活状态的心满意足。建利有三个孩子,大女儿约摸有七八岁,就在东山读小学,后半年就上二年级了。在吃晚饭时,他们让向西先吃,建利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可爱的小男孩,用手上下摩挲其后背,陪着向西说话。向西觉得不好意思,让了几句,不见效果,只得先端起一碗捞好的细细长长的白面条,加了两勺飘着一点韭菜叶的鸡蛋汤面,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建利看到向西没有城里人的拿腔作势、装架子的姿态,便和向西自由自在地拉起了家常。建利道:“我在枣林湾高中毕业后,就一直教书,已经教了快二十年了。前几年考了一个民办教师任用证,是省上统管的,县上每个月发三十八块钱,村里一年给两百块,加起来每个月总共有四五十块钱。工资不多,只因为家里的农活也没误,就这样过着。而今主要是等国家政策的变化,等民办转公办的政策。也有很多民办教师等不上这个政策,就不教了。”向西问东山小学的情况,建利道:“东山除了两个公办教师,其余四个都是民办,我和李家庄的黄翠莲有任用证。还有两个是没有证的年轻娃娃,都是初中生。艾家山的艾泽生和赵家墕的赵丽娥,一个月二十块,一年给十个月,两百块。民办教师工资太低了,没人好好干,经常换来换去。艾泽生原来在马家湾中学上学,考小中专差三分没考上,神经上受了点刺激,说正常,也不正常,说不正常,也正常。赵丽娥原来在神仙墕上初中,读到初二就不读了,回来就在这里教书,已经找到婆家了,很快就要出嫁了!”向西结结实实地吃了两碗面,放下碗筷后,冯建利和两个女儿才开始端碗吃饭,她媳妇在给小儿子喂。建利吃得飞快,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了三碗面条,吃得汗津津的,眼睛亮铮铮的。这让向西暗暗惊奇,他自觉饭量大,没想到跟建利相比,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冯家墕也没有通电,吃过饭后,天一抹黑,冯建利一家就早早地收拾睡了,李向西一个人住在隔壁窑洞,很快就听到了冯建利雷鸣般的鼾声。他无事可做,也不好意思浪费冯老师家的灯油,时间虽然还不到九点半,也躺下来尝试着休息。这两天运动量大,事情多,向西倍感疲惫,按说可以睡个好觉。山野里非常安静,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连狗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可谓万籁俱静。但是,向西发现自己照样思绪活跃,亢奋异常,在炕上翻过来掉过去,依旧难以入眠。外面月光很亮,从窗子上打进来,映得窑洞内明晃晃得一片。李向西对着那朦朦胧胧的窑顶,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中师岁月,想起了沙漠上的月夜,当然又想起了宋晓梅,剪不断,理还乱,感情这东西怎么会这么难缠呢?唉,宋晓梅就是他永远绕不开的一个槛,两人明明都分开了,都在千里之外了,都是有单位的人,再很难聚在一起了,不可能再有什么故事了,他的魂里梦里萦绕的依然是她的身影,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毕业后这段时间,他几乎每晚上都能梦见她,她总是穿着一件绿衣服,若有所思地地望着他。真是奇怪,每当向西想和她说话时,一下子就醒来了,心里总是感到不尽兴,空留下满腔的惆怅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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