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师苦恋(1 / 1)

向西一直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晓梅的,为什么要喜欢她呢?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喜欢她呢?在刚进入黄原师范学校的第一学期,宋晓梅只有两件事给向西留下了印象。一次是新生入学没多长时间,黄原师范就举行了一场查字典比赛,主要是比速度和准确度,班上第一个交卷的就是宋晓梅。向西还依依稀稀记得,穿了一件绿色衣服的晓梅,袅袅婷婷地步出教室的情景。那次,她获了一个二等奖,是班上唯一的获奖者。第二次,是在《文选和写作》第一单元的作文课上,宋晓梅写的作文被老师当作范文来读,她写的是她母亲的盆栽——绣球花。向西当时并没有羡慕她的文笔和才情,而是羡慕她的家境好,竟然有空间有余暇有心情来种些花花草草。向西出身于农村,从未见过还有人在家里的逼仄空间中栽一些盆景植物。除此之外,向西再不记得晓梅有什么迷人的魅力了。

但在第二学期,向西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关注目标。不论走在哪里,身在何处,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寻觅捕捉宋晓梅的姣好身影。有一点,向西一直没有搞明白,宋晓梅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对他的那份自不量力的感情究竟持什么样的态度?现在有工作的女性少之又少,双职工是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目标。在中师岁月,男生不管追到一位什么样的女同学,不管是什么样的长相,什么样的性情,什么样的家境,都可谓成功人士。宋晓梅在班上也算是一位漂亮女孩,家境又好,毕业后就会有工作,她手里捧着一个铁饭碗,完全有资格、有资本傲视所有男生。那时向西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太年轻,太幼稚,因此还有一点自信心,他隐隐约约觉得,晓梅好像还在乎他,他能时不时捕捉到她向他瞟来的有意无意的眼神。

有一次,沙漠越野赛后,宋晓梅的关切目光就曾让向西为之心动。黄原师范学校位于毛乌素大沙漠中,每年冬天都会举办一次全校规模的沙漠越野赛,每个班都有最低参赛人数要求,学校鼓励学生参加,学生只要跑下来就有成绩。向西那时年龄小,尚在成长发育,但喜欢参加比赛,每次都坚持下来了。向西经常想起在荒凉旷野里奔跑的情景,刚开始好像还有一条坑坑洼洼的车道,跑开之后同学们就会灵活地抄小道跑,越过沙梁,跳过沙坑,在沙柳、沙蒿、沙蓬林和各种灌木杂草之间顶着萧萧西风乱蹿。越野赛主要是比拼意志和耐力,刚开始同学们都跑得挺快的,跑上五六分钟,就会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憋闷,渐渐拉开距离,这时,关键就在于坚持,在于硬撑。向西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获奖,个人获奖要取前三十名呢,但他就是不愿放弃,他害怕退出比赛自己会瞧不起自己。他每次都觉得胸口闷得无法坚持,但硬是苦苦地撑着,以至于在最后冲刺时都觉得自己会休克,不过每次跑下来都没事,就会得意洋洋,踌躇满志。他第一次参加比赛的名次是263名,应该是落在后面的,但也给班上挣了七十七分。他还记得当时跑回来的情景,没有参赛的女同学围过来递上毛巾和热水,守在旁边的班主任张凯华老师问了名次后,赞许地说:“跑得挺好的!不错!”张老师的意思是,他年龄小还坚持下来了,实际上有不少同学中途退赛,没有取得成绩。在坎坷不平的沙漠中,顶着萧萧寒风奔跑将近十公里,并非没有难度。

这时,气喘吁吁的他,一边轻轻地颠着身体,以便使自己的身体有个适应过程,慢慢放松下来,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满脸的汗水,享受着女同学们的照顾,心里颇为得意,这时他忽然发现了旁边的宋晓梅正在打量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神有点关切,有点赞许,但似乎又有点嘲弄的味道。晓梅看到向西注意到她的目光,却没有回避,而是照样坦然地默默地看着他。向西不敢相信秀丽苗条的宋晓梅会在意他,毕竟自己长相平庸,和其他同学相比,并不出彩,没有参加过什么学科竞赛,没有获得过任何奖项。他也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有的会画画,有的写一手好字,有的文笔好,有的还会吹笛子、拉二胡、弹手风琴。他的运动能力一直很差,百米短跑速度和女孩子差不多,一千五百米体能测试差一点就要补考了,他找不到晓梅喜欢自己的理由。还有一次,宋晓梅的笑声也给向西留下很深印象。那是在教室里,靠窗坐的向西猛地站起来时,头一下子就撞到了铁窗棂上,痛得大叫一声。那窗户是向西自己打开的,却没有把窗棂靠墙合好,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他的窘状惹得坐在对排的宋晓梅笑了起来,她笑了好久,笑声很大,向西却觉得那笑声有点挑逗的意思。在下午吃饭时,和他蹲在一块的吴子林说:“宋晓梅对你有意思,她也笑得太夸张了吧!同学们都不好意思笑,她竟然笑得那么放肆!”

吴子林是向西见过的少有的聪明人物,他是黄原县吴家湾乡人。子林在中师入学时的成绩是403分,基本上每科都接近满分,因为总分只有450分。中专生是包分配的,考上中专就意味着捧上了铁饭碗。由于上高中尚需一笔不菲花费,以后能否考上大学也不确定,因此很多学生走中专这条捷径。可是,与大学招生一样,中专生的录取名额也很少,一所中学一个考不上都很正常。向西初中毕业那年,所在的母校田家湾中学只有三名学生考上小中专,就算放了卫星,被大肆宣扬。记得那一年,田家湾的毕业生多达150多名呢,要考上小中专,吃上公饭,绝非易事。在落榜生里面,优秀学生也大有人在,如与向西一直联系密切的李旭辉就上了高中,后来高考时以黄原地区文科状元的身份上了南开大学。不过更多的落榜生不是去读高中,而是选择复读或者补习,甚至上了高中后又退学复读,一年考不上,就再来一年,读个八九年也不稀罕,被戏称为八年抗战,以至于有些中专生在入学时都已二十四五岁了。在这种情况下,吴子林能够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重围,以十五岁年龄脱颖而出,昂首挺进黄南师范,堪称神奇。子林学习优秀,经常在各种比赛中获奖,班主任张凯华很器重他,同学们也知其绝非池中之物,都是将其以另类人物来看待的。向西比子林大一岁,在班上算是年龄小的,因此经常凑在一起,一块吃饭、打球、转书店、看电影,也会在宿舍外面的沙滩散步。

吴子林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向西总以为子林比较单纯,不像自己读小说读多了,过于早熟,他应该对男女情事不甚了了,懵懵懂懂,没想到子林竟然能留意到宋晓梅的笑声。不过向西以为吴子林是在打趣自己,开玩笑,对他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但客观上这件事对向西也是一种暗示和强化。无论如何,向西渐渐开始失眠,经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只要往床上一躺,就亢奋异常,头脑中浮现的始终是跟宋晓梅有关的画面,晓梅的秀丽的脸庞,苗条的身段,柔和的声音,妩媚的笑容,好像都成为让他睡不着觉的兴奋剂。他甚至开始想象和晓梅在一块学习、一块在沙滩漫步、一块相互支持鼓励、一块考上大学的画面。当然他能做的只是不断地想象,从未尝试着将其变成现实,让自己在现实中体会一下快乐,他只是远远地看着晓梅展现她的魅力,看着她和其他男同学往来互动,她的身边总是有一些男孩在转来转去。耽于幻想,疏于行动,他就是这样的一无用处的人物,一直都是。

李向西忘了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关系近了一步的,在当时班上每个人都知道他狂热地爱恋着宋晓梅,但他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只是默默地看着宋晓梅和其他男同学来往,她是漂亮女孩,身边总是不乏追求者,向西只能在内心深处细细地、慢慢地咀嚼由于深深的嫉妒而带来的强烈痛苦。他的同桌是原西的杨华丽,挺体贴和关心他的,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有一次教室调整座位,他们和晓梅那张桌子并成了一排,善解人意的华丽主动要求把向西换到靠近晓梅的位置,不过他不好意思腆着脸皮那样做,他一直没有把握机会的能力。有一次,课间休息时,他本来想出去一下,可等到宋晓梅站起来给他让座位时,他又不想出去了,晓梅面露嗔色,盯着他看,但向西故意没理她,而是潇洒地吹起了口哨,事后华丽笑他:“你怎么像一个小孩一样?”

不过,到师范三年级时,在元旦前后,李向西和晓梅可以自然而然地在教室里坐在一块了。那天,向西早早地吃过晚饭后,来到教室看书,马上期末了,要复习考试,时间还早,教室里没几位同学。他在教室倒数第二排坐着,那里靠着大火炉,很暖和。这时,他听到教室走廊上的皮鞋脚步声,听那声音的节奏,他觉得是宋晓梅的,同学们经济条件都不好,穿皮鞋的人并不多,晓梅家境好,是其中的一位,他很熟悉她的脚步声。教室的门推开了,他不想抬起头来,但还是忍不住,一看果真是穿着一身红呢子大衣的宋晓梅。向西对视了一下晓梅的眼神,看见晓梅也坦然地望着他,他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晓梅却大大方方地径自向他走过来,问他:“你看什么呢?”看到向西看的是《小学语文教学法》后,她便到她的座位上取了她的课本,又回来坐在向西跟前。晓梅的态度自然而然,没有过渡,没有转折,横亘在向西面前的一堵厚厚的不可逾越的冰墙,一下子就融化了。向西自然是激动兴奋,快乐愉悦,仿佛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但其实,那天晚上,他们俩人只是在一块复习和背诵《小学语文教学法》课本里面的条条框框,并没有讲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向西不知道宋晓梅当时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但他自己确确实实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有了第一次以后,接下来就容易多了,两人后来经常坐在一块,因为马上就要考试了,他们只是在一块复习功课,没有说过什么考试之外的事情。也真是奇怪,两人坐在一块丝毫没有影响复习,反而使本身枯燥乏味的复习,变得轻松容易,背诵和记忆一些死知识,向西平时都不屑为之,但在这时好像都轻而易举地就背会了。向西一直不善于应付考试,在黄原师范时从未取得过什么好成绩,经常沦落到补考的边缘,但这次期末考试却非常顺利,成绩出奇得好。

考试结束后,马上就放寒假了。回家之前,向西邀请宋晓梅去看了一场电影,他准备买票时,晓梅抢先付了钱,他很不好意思,但知道晓梅家境比较好,就没有说什么。他不记得那场电影的名字和故事情节了,只记得两人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不断说话,他也忘了两人说什么了,只记得宋晓梅的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不时地发出悦耳的低沉的笑声。电影结束后,向西都没想着请晓梅吃个饭,他家里经济状况不好,父亲写信时总是叮咛要省钱,不能乱花钱,他三年时间就没在外面吃过什么饭,根本不懂如何请女孩子吃饭。两人便一块从街道上走回学校。街道离学校大概需要走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先要上一道由青砖侧插砌成的长坡,再走过一条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便道,路过一个养奶牛的人家,再钻过城墙下的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门洞,走一段没有硬化的沙土路,才回到学校的各自的宿舍,取各自的饭盒,去食堂吃饭,这样两人就分开了,丧失了共吃晚餐与共渡夜晚美好时光的机会。向西想起来就觉得很沮丧,自己太傻太笨了,不会把握到手的机会,把所有的好运气都用完了。

不过,看电影时两人还做了一个约定,《文选与写作》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是写一篇读书报告,他们俩人都写一篇关于《安娜·卡列尼娜》的读书报告。向西在叶子林处借了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出的上下两册的简体字版本,并用报纸包了封皮,借给了晓梅。向西自己用的是在学校图书室借的五六十年代出版的繁体字竖排版的,他觉得那位管图书的老师似乎是故意难为他的,他自以为可以搞拈繁体字,就赌气式地借出来了。那年寒假,向西一直在读那个繁体字竖排版的,有些字不认识,读的很费劲,但还是坚持将其读完了,在写读书报告时,有些段落他还反复阅读过。向西的读书报告写的是列文是如何用体力劳动治愈失恋痛苦的。

不过,这部小说让他震惊的是,作品中所描绘的渥沦斯基与安娜的爱情。渥沦斯基并非真正爱上了安娜,而是安娜的风情万种和迷人魅力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安娜私奔以后和他生活在一起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上流社会的爱情文化和意识观念的引导下来选择的,而不是在真正爱情的推动之下进行的。向西也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对宋晓梅的恋情,他并不了解晓梅,如晓梅的家庭、爱好、性格、习惯和过去,甚至年龄,他都一无所知。他和晓梅在一块的相处时间很少,只有数得见的几次。他觉得他对晓梅的爱情是自己通过想象和虚构建构起来的,他读小说读得太多了,就像堂吉诃德一样,他把所有女人的美好品质都加诸宋晓梅身上了。向西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是,晓梅身边总是有好几个男生在追求她。他不知道晓梅是否也把自己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追求者越多,越可以满足她作为一位漂亮女孩子的虚荣心。有了这样的念头后,向西的心情就开始变得复杂起来。宋晓梅是原北县人,他是原南人,他们毕业后都是准备回原籍的,他们之间注定不可能有什么美好的未来,既然这样,何必再玩这种情感游戏呢,再浪费时间和精力呢。他一直意气奋发,雄心勃勃,设想规划着自己的远大前程,他耗费不起自己的时间啊。李向西这样一想,就决定自己不能再沉湎于幻想,而是要坚持现实原则,脚踏实地地好好学习,为自己毕业以后的发展奠定结实基础。开学以后,他就故意与晓梅若即若离,没有刻意主动地接近晓梅,他觉得如果自己的那份感情只是想象炮制出来的,就没必要再刻意维持。那半年是他们的毕业季,向西的这种态度自然不可能使他们的关系有所进展,但是,他的年轻身体并不听从脑袋的指挥,他的情欲依旧蓬蓬勃勃,不可遏制,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和煎熬依然刻骨铭心。

向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在凌晨三四点时,他又在梦中惊醒了。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黄原,回到了那片沙漠。他在参加越野赛。沙丘莽莽,枯黄的灌木枝和凌乱的沙蓬随风朔朔作响,他跑在队伍的前面,感到自己的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他尽量调节自己的呼吸,希望呼吸均匀一些,这样才可以保持第一的位置。但他就是没办法呼吸,眼睁睁看着被其他人追上,跑到了自己的前面。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宋晓梅也跑到自己前面,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越野赛是男女分开跑的,但分明就是她越过了自己,似乎还回头瞥了自己一眼,笑盈盈的,那眼神有点嘲弄的味道,向西很着急想赶上她,却用不上力,急得没办法,一下子就醒了,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冒汗。于是,又不胜惆怅,想起了黄原的岁月,记起晓梅并没有参加过越野赛,每次比赛时,她只是做一些后勤工作,如同学们跑回来,她和其他女同学们会递一些热水和毛巾过来。她在学校举办的田径运动会上参加过200米短跑的项目,印象中她穿一件白衬衣,跑得飞快的,身影甚是迷人,不过没有获过奖,连小组第一名都没有拿过,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她参加越野赛,向西再没有睡着,辗转反侧了很久。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