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学报名(1 / 1)

李向西和冯建利吃过饭后,早早就去学校。他们骑着自行车,一转到东湾里来,便远远地看见一些孩子在学校大门外叽叽喳喳地等着呢。打开门进去后,还没怎么收拾,其他几位老师也陆陆续续到了。学校的负责人是另一位公办老师郝长书,郝老师是神仙墕本地人,就是向西非常向往的郝家墕村的。他年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光景,小个子,头顶秃得亮光光的,长脸,肤色白晰,没有胡子,眼睛细小,看上去没有干过什么农活,说话却干脆利索,声音响亮。郝长书一见向西,便很热情地打招呼,问长问短。向西原来听说,在神仙墕这样偏僻的乡镇,公办老师一般是学校的负责人,因此也想象过很多美好图景,来到学校后如何通过自己的先进教学理念和灵活独特的教学方法,把学校搞得风风火火,如大量开展文体活动,积极推动阅读活动,培养学生的兴趣,把学校变成每一名学生都非常喜欢的快乐成长的儿童乐园,等等。现在,他又一次发现自己依然是空想了一场,自己只不过是普通教师中的一员而已,看那郝老师说话,精明强悍,自己绝不会成为什么主角。一位年龄稍大的女民办老师,是李家庄的黄翠莲,估摸三十岁出头的样子,长得高大丰满。另一位还是女孩模样的,是赵家墕的赵丽娥,看上去很年轻,十八九岁的样子,姿色平常。另一位男老师是艾家山的艾泽生,年龄应该比向西大两三岁,话不多,大都是在应承别人的话,脸色泛红,眼神有点游离不定,不敢正视别人。

几位老师在寒暄之时,村里给学校挑水的一位村民挑了一担水进来。因为学校离深沟里的水井太远,就雇了艾家山的一位叫狗娃的四十多岁的村民来挑,一年给七十元钱。向西见那狗娃长得瘦瘦高高,身体并不是多结实,就暗自纳闷他怎么会有力气把满满的一担水从深沟里沿着羊肠小道挑到高山上来呢。狗娃跑得挺快的,不到两个小时,就把两个办公室的大水缸都挑满了。大家聊了会闲话,郝长书便吩咐道:“老师们都来了,那咱们就先把课排一下吧。向西就记一下吧。我以后就叫你向西吧,你年轻嘛,给咱把教导搞上。我先说一下,我的孙女,今年也跟我上学呢,读幼儿班,我就把幼儿班包了,幼儿班孩子多,没规矩,不好管理。”黄翠莲见郝长书这样说,忙道:“那我把一年级包了吧!”冯建利慢条斯理地说道:“要不,咱们稍微错开一下,一人带一个班,万一老师有事,就没人了。不如翠莲把幼儿园的数学上了,郝老师把一年级的数学上了,其他的不变。”郝长书见道,略一思索,便说:“对,这样更好!”见黄翠莲再没有言语,冯建利便说:“我女子小燕今年上二年级,我就带二年级吧!再带一个三年级的数学课!”向西在旁,觉得几位年长老师似乎在挑肥拣瘦,没什么意思,便主动挑担子:“那我把五年级的包了,再带一个四年级的数学课。”东山小学最高只有五年级,六年级要到神仙墕中学去读。冯建利忙道:“要不,让李老师把二年级的数学带上,这样高低搭配,可能更好!李老师刚毕业,还要适应一下,不能光让一个人干重活!”向西看了一眼冯建利,不禁想到:“冯建利貌似忠厚老实,没想到心眼儿忒多!他是想让我给他女儿上数学课呢,却转来转去,说了这么多!”后来,艾泽生包了四年级的,搭配五年级的数学课,赵丽娥包了三年级的,搭配四年级的数学课。最后,还有全年级的唱歌和体育课没排出去,郝长书看着黄翠莲,翠莲不言语,向西见状,便大包大揽,说自己可以上唱歌。黄原师范非常重视音乐课,每个学期都在开设音乐课,一周两节,考核挺严格的,向西觉得自己识谱,会吹口琴,音乐素养还好,平时也喜欢唱歌,还上过舞台表演过,以前在师范规划自己的未来图景时,已经把音乐视为生活的必不可少的部分了,上唱歌课应该没什么问题。冯建利见向西如此行事,也揽了体育课。不过,建利后来连一次体育课都没有上过,每到学生聚起来喊着要上体育时,他只是大呼一声:“自由活动!”于是整个学校的学生就在校园里乱成一团,疯玩起来,他自己站着靠在窗台上,要么晒着太阳发呆,要么跟其他老师聊天。

课排好后,郝老师就开始让外面叽叽喳喳乱做一团的学生以班级报名,主要就是登记一下学生的名字、领课本和发作业本。向西看那郝长书老师反应敏捷,嘴巴利索,行事干脆,随手写的几个字,也挥洒自如,颇为美观,不禁暗道:“郝老师也是一名老中师生,为人机警,能说会道,怎么会几十年来一直当一名小学老师呢?”由于以班报名,大家很快就把乱哄哄的学生安排好了。向西看到自己的班上只有五名学生,心里颇为失落,感觉自己被大才小用了。回到办公室说到学生人数少时,跟他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黄翠莲老师见怪不怪地说道:“很正常啊,低年级孩子会多一些,家长都想让自己的孩子识几个字。等到了三四年级时,就有很多不念了。学生学不进去,不愿念,家长觉得已识了几个字了,自家孩子又不是学习的料,不念书了,还可以帮大人干点活!等上六年级时,基本上就没人了,上半年只有一个男生到神仙墕去读六年级了。其他的都不念了。”

安排好学生后,郝老师便说:“今儿是开学第一天,按以往惯例,咱们要打平和的(聚餐),向西刚来,咱们也应该给他暖一下窑,把他的锅灶给收拾开!”众人附和道:“好,能了!”“那好,建利就给咱收拾去!”郝老师指着向西给冯建利说道,“顺便把村里给我们俩的面和粉条买回来吧,向西才来,需要起灶做饭,给他安排周全一些,好适应嘛!再看一下还需要什么,粉笔啊,红墨水,蓝墨水,教案本,灯油,一起一落很麻烦,缺了一样都不行!”冯建利应道:“好好!大部分已经买了,我再看一下有没有短缺的!”他推上自行车,拿了一个帆布袋子,出了大门,一溜烟地骑走了。郝老师又道:“老师们把学生们安顿一下,让他们熟悉一下新教材,再把卫生打扫一下,校园里风已经扫得干干净净了,不需要再扫,主要是把教室收拾一下,在井窖里打点水,洒一下,不要弄得尘土满天飞。明天正式上课,一个小时后,打铃放学!让学生回去把书皮包一下,给他们说清楚明天交书费和报名费,叫他们把钱拿好,不要掉了,免得家长又来说东道西的!低年级的,可以让家长直接来交!”约摸两个小时后,冯建利从神仙墕赶回来了,抱了一袋面,一捆土豆粉条,还有一堆羊肉,一捆大葱,一些调料和一瓶清油。他气喘吁吁地给郝老师说道:“郝老师,东西太多了,我拿不了,我把给李老师的那份拿回来了,你的就在神仙墕街上王三粮油门市放着呢,钱已经付了,下次再给你拿回来,或者让你儿子自己到墕里去取,直接拿到你家好了,反正你不怎么在学校住!”郝老师道:“好,让我的小子寻一下吧!你就甭管了!”

在冯建利还没有回来之时,几位老师就把向西和郝老师办公室的案板、菜刀、铲子和锅碗瓢盆等收拾得干干净净了,向西以前没有做过饭,现在看见他们手脚麻利,洗洗涮涮,很快就收拾得停停当当,心里既佩服又感激。他自己动手能力差,一直不会收拾东西,他看到那些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琐事就觉得头大。看到冯建利拿回来的东西,老师们便看菜做饭,决定吃羊肉粉汤就烙饼。郝老师率领黄翠莲和赵丽娥在他的办公室做羊肉粉汤,冯建利跟向西、艾泽生在向西办公室做烙饼。向西连和面都没学会,烙烙饼这种高级活,自然也不会了,可初来乍到,不能吃白饭,态度要积极,便主动干一些粗活笨活,生火、看火、烧水和灌水,这些他还会做。而艾泽生,和向西一样笨拙,只会剥葱洗葱,传东递西,更多的时候,笑兮兮地站在旁边看着,把右手窝起来叠在左手上,用两个大拇指不停地磨来磨去。这边的主要大厨还是冯建利,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手不忙脚不乱,灵活自如,一边给向西和泽生示范,一边嘴上还念念有词:“烙饼面,先要把面和好,水很讲究,两份滚水,一份凉水,这样,面就有韧劲,和面要跟着感觉走,用手拌面,只要手上的面和面盆的面沾得干干净净了,面就和好了,不软也不硬。和好面后,稍微醒一下,这个时间甭闲着,准备案板呀、擀杖呀、葱叶呀、韭菜呀、芝麻呀、调料呀、盐呀、清油呀这些东西,有十几分钟,这些东西准备好了,面也醒好了。再把面揉一揉,揉得有劲道了,再平平地薄薄地摊在案板上,把清油抹上,再匀开,甭太愣了,少放一点,再把将才洗好切好的葱叶、芝麻、调料和盐匀匀地撒上抹上。再把它给卷起来,再均匀切开,调换方向,再擀得薄薄的,给红锅里倒上油,把面饼刷地一下掼进去,色拉一下,烙个两三分钟,成形了,再翻过来,再来个两三分钟,两边都烙得黄格蛋蛋的,脆格价价的,就能拿出来了,哈哈,保证脆而不硬,软而不稀!来尝一下,好不好吃?”还不到一个小时,冯老师就烙出来了二十多张黄澄澄的烙饼,坐在锅台下看火的向西,这时就觉得建利跟庄子的解牛的疱丁并无二致。

向西这边的烙饼已经烙好了,郝老师那边的羊肉的香味也飘逸出来,郝老师却不紧不慢地说:“羊肉要慢慢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炖得烂烂的,越烂越香,而今还早着呢,反正回去不用做饭了,不用急着回去,多炖一会儿吧,先把粉条准备好,呆会儿把粉条放进可,多进一点味道才好吃。把烙饼盖好,不要凉了,咱们先打一会儿牌吧!升级吧!”向西本来不想打牌,但架不住郝老师邀请,便坐下来跟黄翠莲搭挡,来对阵郝老师和冯建利,旁边由赵丽娥和艾泽生收拾粉条,看着火。向西从小就学会了打扑克,最先学的就是升级,自我感觉在打升级上绝对是行家里手,没想到在跟郝老师玩时,却丝毫不占上风。郝老师,一边出牌叫牌,一边谈笑风生,说话风趣幽默,惹得众人笑个不停。冯建利一声不吭,只顾玩牌,向西却觉得他出牌时更为精准老辣,似乎比郝老师还要技高一筹,还没用一个小时,郝老师他们就升到A了,而向西们还在6上徘徊。向西不服气,还想再玩一会儿,郝老师却道:“好了,肉差不多了,吃进去后,我们还要消化一下呢!”

那顿饭非常香美。向西本来还担心羊肉会有腥膻味的,没想到连汤带肉入口之后,却甘美顺滑,醇香绵长,他一口气吃了两碗羊肉粉汤,外加一张烙饼。他后来猜测,那羊肉之所以腥气没有那么重,可能是肉炖得时间长,里面又飘了红辣椒和大葱的绿叶,也可能是加了细粉条,也可能是跟那张烙饼有关,也可能是自己那天饿了。向西看到,老师们都吃得很多,连那两位女老师都吃得脸上汗微微的。郝老师吃完之后,抹了一下亮光光脑袋上的汗珠,说道:“好热啊,吃个饭苦挺重的。还是秧歌里问得好:什么营生苦最重,什么地方最暖和?”黄翠莲笑盈盈地,却不说话。赵丽娥道:“郝老师,那怎么对呢?”“唉,吃饭营生苦最重呀,茅厕圪崂崂里最暖和嘛!”郝老师得意地答道。众人都已经放下碗筷了,冯老师还在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呢,吃得满头是汗,郝老师看了一下锅里,便喊道:“建利——这里还有一点肉呢,你把它打折了,不要剩着!”冯建利抬起头来,眼睛圆睁,明灿灿的,应承道:“好,能行!”

吃完饭后,收拾干净了,四位民办老师都回去了。郝长书也要收拾着回去:“向西,我也要回了,我们村子里有电呢,离这儿只有五里路,晚上可以看一会儿电视。明天一打早就过来,也方便着呢。你一个在这儿住着,不怕吧,其实没事,把大门一关,什么都没有。本来是可以让艾泽生来陪一下你的,不过他考小中专差一点没考上,好像是因为谈恋爱受到影响了,人家女的学得不好,却考上了,他学得好,反而没考上,两个人后来还是分手了,神经上受了点刺激,不太正常,把他放在你跟前,不太好。”他把几根大葱缠起来,放在自己的小帆布包里,挂在车架上,见向西注意到了,便说:“还剩下一些葱,我拿了几根,吃不完容易坏,其他的给你放下吧。本来我还想,给你多剩点羊肉,没想到老师们那么能吃。唉,建利每次都吃得那么多,你说他吃了多少?三碗满满的羊肉,就没什么汤,连粉条都不捞,光捞肉,还吃了三张烙饼,把眼睛吃得明格九九的,肚子里能受得了吗!饭是人家的,命是各自的呀!他总是那么爱占小便宜,他说是买了六斤半羊肉,我看那最多也就是五斤。去年过八月十五,给公办老师买羊肉,他说是二斤,我称了一下,只有一斤八两。这话你甭给别人说,自己知道就行了。”

李向西看着郝老师骑着自行车转过了山湾后,不禁在大门上站了半天,看那风景,他很喜欢眼前的景致:群山披着斜阳投射下来的不再逼人的光芒,静静地环绕伫立着,天空像蓝玉一般澄澈,连一片云朵都没有,田野里三三两两的村民还在辛勤劳作,山路弯弯向东延伸,整个空际都显得寂静而寥廓。倘大校园一下子就空旷安静下来,现在整个世界都成了他自己的了,那八孔窑洞组合成的空间,都属于自己的了。他看了一下时间,还不到四点钟,他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做自己的事情了,他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他不敢再虚度时光了。这几天一直奔波在外,一页书都没有看,也没有练字和写日记,也没有做俯卧撑,李向西的心里颇为惶恐空虚。他尽管还想再眺望一会外面的迷人风景,但还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把大门顺便带上,回到了办公室,从自己的行李里拿出来钢笔和一本新日记本,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打开第一页,开始写道:“1990年8月29日,星期三,晴。今天,是一个新的开始,我的孩子王生涯正式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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