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煤油灯罩(1 / 1)

写完日记以后,想着明天就要上课,李向西心里还有点压力。在黄原师范学校刚开始实习时,他备好一节课需要花费一星期的时间,可今天需要一个晚上备好一节语文课,一节数学课,难度还不小。李向西还是想把课上好,做一名好老师,一直是他的理想。记得当时参加中考填报志愿时,他和其他同学一样,第一志愿填报的是黄原财贸学校,第二志愿填的是黄原农林学校,第三志愿才是黄原师范学校。因为不踏实,向西父亲还给黄原商业局的一位副局长写信,求他在录取工作上帮忙。他是向西祖父的一位外甥,那位外甥小时候经常来向西村子玩,向西祖父弟兄几个当年都是赶牲灵的,他们把原南这边的土特产如黑豆、小米、盐和皮革等等贩卖到山西,再把山西的瓷器运回来,低买高卖,赚了不少银元,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也算是大户人家。他们对外甥自然大方厚道,在经济上也帮过很多忙。由于这层关系,那位副局长也乐意帮忙,并回信说他已经出手把向西录取到黄原财贸学校了。但向西后悔了,他刚好读了一篇小说,名字和作者他现在都不记得了,小说是讲述一名乡村教师的教书生活的,天真幼稚的向西被感动了,忽然觉得当一名老师可能更适合他。他还考虑到,师范学校开设的文化课更全面一些,以后或许可以考大学,而当时不能上高中考大学是一代中专人的遗憾。因此,他又给那位副局长写了一封信,把自己所学到的所有修辞都用上,讲了很多理由恳请他再帮忙把向西调换到黄原师范学校。当然,向西后来如愿上了黄原师范学校,当向西父亲知道情况后,勃然大怒,把他臭骂一通,向西很不以为然,一段时间跟父亲的关系搞得很僵,甚至开学了都不愿意让父亲去送他上学。上了黄原师范学校后,和其他同学聊天,向西能充分感受到他们对财贸学校的羡慕之情。在大街小巷也经常能看到黄原财贸学校的学生,他们神气十足地把校徽别到自己的胸前,而黄原师范的学生,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地要求戴校徽,却很少有人愿意配合,没人觉得当一名师范生是光荣的。当时有一句顺口溜,大家都念念在心:“驻师范,喝稀饭,前景黯淡!”在这种氛围下,向西羞于跟他人说起自己的愚蠢抉择,而在内心深处,自己其实也非常懊恼后悔。

尽管如此,向西还是一直想做一名优秀的教师。读了很多小说的他,满脑子理想主义和浪漫蒂克情怀,一直在头脑中想象一些自己工作后的美妙图景:如用自己的爱心、独特的教学方法和与众不同的思想去影响和感化学生,工作之余努力练字、打球、唱歌、看小说和学习,有机会了就去考大学。他和宋晓梅在一块时就曾描绘过这种诗情画意的情景,晓梅的反应颇为惊讶,她说:“我不了解你!”向西觉得晓梅所说的是,他身上有股她不熟悉但又很有魅力的东西,他并不热衷于过那种投机钻营、浑浑噩噩和庸庸碌碌的尘世生活,而是追求某种更为高远的精神性的东西等等。但出于女人天生的务实直觉,她觉得向西非常幼稚可笑,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会让他失败得一塌糊涂。她说:“过上多年以后,我们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笑!”

现在开始自己的教师生涯了,检验自己能否做一名好老师的时刻到了。当务之急是要把课备好。五年级语文的第一课,是看图学文《鸬鹚》,这是郑振铎先生的一篇小品文。文章没有用什么华丽的词语和美妙的修辞,平淡淳朴,纯白描,却有很强的画面感,描绘了一幅宁静秀丽的江南水乡捕鱼图。向西觉得它就像一首唐诗一样,简洁平淡,趣味盎然,意味深长。不过,如何让学生体会到作品的艺术魅力,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学校有一本配套的教师备课手册,能省点劲,但有些教学环节,明显不是一线老师写的,缺乏过渡转折,没有针对性和实用性,板书也太琐碎,没有做到简洁美观。向西一直备了两个小时,才把教案设计出来,他觉得重点还是要放在培养学生的主动性上,让他们自己体会江南水乡的美丽,体会语言在写景状物方面的准确,体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他虽然还有一定的自信,但心里还是一直打鼓,不知这样去上课效果是否好,学生是否喜欢。

窑洞里渐渐黑了下来,向西的眼睛有点酸困,便站起来休息。他步出窑洞,走出校园,索性走向了校园西边的小路,转到了学校背后的山坡上,那里的视野更为开阔。一轮血红的太阳马上就要坠到山里面去了,天空中布满了霞光,把远处的群山映得金灿灿的一片。山谷里雾气笼罩,远处赵家墕村庄的上空升起了冉冉的炊烟,那条转来转去的山路这时也忙忙碌碌起来,一些架着驴车的,骑着自行车的,荷锄步行的村民,正在三三两两地回家,也有一些羊群在跟人抢道,发出此起彼伏的咩咩叫声。向西看着这山村晚归景象,听着远远传来的鸡鸣狗吠的声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短短的几天,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身处于连绵不断的群山之中,与文明世界隔离开来,环境、风景、心情和地位身份,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他忽然又想起了黄原师范学校的同学们,真是奇怪,在学校时,他经常喜欢独来独往,一直是个不合群的独行侠,现在却老是怀念在学校时跟同学们在一块的情景,一块下象棋,一块打篮球,一块在沙滩上漫步,他不知道其他同学分配得如何,宋晓梅分配得怎么样,她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挂念他,担心他,在晚上梦见他?他在山坡上站了好久,一直看到那轮红盘子似的太阳完全隐入群山背后,暮色渐渐降临大地,月光已经开始倾斜下来,山路上再没有什么人影时,才从山背后沿着小路踽踽独行,转回到那空旷孤寂的校园来。

他要一个人面对那孤山旷野了,向西不禁记起刚才郝长书老师说的话“你不会害怕吧?”他倒没觉得这是一个问题。向西胆子一直很大,从小就敢一个人上山下洼。记得在六岁左右时,他一个人在离村子三四里远的一道深沟里的山坡上玩,那时漫山遍野都是干活的村民,农村孩子在田里瞎玩都很正常。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那里去的,其他人又怎么都走了,只把他一个人摞在山坡上。不过,还好有人路过时发现了向西,见他一个小不点儿孤零零地呆在山坡上,不哭不闹,不喊不叫,自己闷着头玩土圪塔和野草,甚为惊奇,把他带回村里后,他的胆子大一下子就出名了。向西也可能受到这个胆大名声的鼓舞,更无所畏惧了。以后,他常常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拔草,有时在乱草中瞥见荒冢孤坟,也会毛骨悚然,头发倒竖,不过咬咬牙快走几步就过去了。

十多岁后,和其他小伙伴一样,他经常到山里去挖一种药材叫野扁豆,这种药材在黄土高原的崖崖畔畔和沟沟洼洼随处可见。向西搞不清楚为什么人们把它叫做野扁豆,不过在药材收购站,野扁豆倒是有官名的,叫“远志”,一个非常斯文的名称。后来他查资料知道,野扁豆根有一种疗效是安神醒脑,故名“远志”。在小时候,野扁豆曾给向西带来了许多快乐,最主要的是可以给向西换来一些零花钱。印象中,向西就没有什么零花钱,不管他如何玩尽心计,都不可能在父母亲那里搜刮来几个钱,过年时碰到亲戚,一般每人会给一毛两毛的压岁钱,加起来总计不会超过一元钱。相形之下,掏野扁豆挣钱比较容易,一斤晒干的去茎根皮最初可以卖到一块二,后来不断上涨,其价格慢慢涨到一块四,一块八,两块和两块四,在他参加中考那年,涨到三块。记得他当时手里有将近三十块的小金库,都是远志的功劳,当时三十块还有一定购买力,记得他上师范时每月生活费只有十一块二毛,助学金有七块。他用自己双手挣来的零花钱,买过不少小人书,当时一本小人书的价钱在二三毛钱左右,在同龄人中,向西积攒的小人书算是比较多的,什么《杨家将》《西游记》《岳家将》《三国演义》《阿凡提传奇》《铁道游击队》等等,他都有一些。向西还花费了六毛多钱买过一副扑克牌,还买过一幅跳棋,那些东西在小伙伴中间还算是奢侈品。初中毕业时他还买过一把上海重音口琴,赠给他刻意交往的同学李旭辉,花费了将近六元多钱,那对于向西来说是一笔巨款。出力就能挣到钱,钱又归自己自由支配,因此向西好像从未抗拒过刨野扁豆。干其他农活,就像服苦役一样,常常在大人督促和吆喝下才去拖拖拉拉地做,而刨野扁豆纯粹是一种主动自愿的行为,一直劲头十足。向西往往一大早就出发了,中午一两点钟才回来。他那时喜欢翻山越岭,到田家湾村的深山里刨。田家湾是乡政府所在地,村子大,川地水地多,有很多赚钱的机会,没人瞧得上在沟里洼里刨野扁豆赚钱,而两个村子相邻的深沟里更是没人会去,这倒给向西提供了一个好去处。他一直偏好独来独往,不爱结伴而行。因为与其他小伙伴相跟,要约时间,步调要一致,比较麻烦。因此,向西常常一个人在深沟里的崖畔、坡洼和圪塄上,蹿上蹿下,寻寻觅觅,刨来刨去的,鼓捣五六个小时。他一边挥舞小镢头,一边哼唱一些不知名的小调,一边感受着那种青草、野花和泥土的混合而成的芳香味,似乎也没觉得特别累,也没有滋长起害怕或恐惧的念头。田家湾以前有很多大户人家,留下了不少坟地墓园,一大片一大片的。这些坟地年久失修、没人打理,往往颓废破败,断石残碑横七竖八,荒草萋萋,里面也会夹杂一些多年没刨过的丛生的一簇一簇的远志,根粗皮厚,挺上秤的。这些地方瘆得慌,杂草丛生,镢头难以下手,但向西偶尔也会挖那么几下,他相信,反正活人不怕死人。有时回家经过蓬蒿满径的乱坟岗时,正是烈日当头,白花花的一片,山里劳作的村民大都回去吃饭了,山野里空旷无人,一片寂静。向西曾听奶奶讲过很多魂灵鬼怪的故事,知道中午时分也是孤魂野鬼出没于荒野枯草的时间,心里也有点打鼓发慌,但硬着头皮快走几步也就过去了,一直安然无事。

仗着这样的胆量,向西便敢一个人坦然地面对那孤山旷野。明天还有一节数学课没有着落,他必须赶快把课备好,这样就有时间看一会儿小说了。他在假期时已经把《战争与和平》读了一遍,但感觉还有些东西没有彻底读懂,他想再读一遍。他记起郝老师所说的,要把校园大门关上,于是便把手从里面伸到铁栅栏的外面,从大门外面把那把将军不下马的铁锁合上,确认没问题了,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窑洞里都没有什么光亮了,现在需要点灯了。煤油灯,向西小时候也用过,他的村子当时用的电是从田家湾村用低压线拉过来的,电压不稳,经常会没来没由地断电。向西家里的灯是旧墨水瓶改装的,先在盖上打一个小圆孔,把用白铁皮制成的灯芯模插到圆孔里,用棉花或布条做灯芯,在瓶内注入煤油,用火柴点上就有了光,然而灯光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暗下来,需要用针把烧干焦的灯芯挑掉。不过,向西记忆中没有在灯下读书的印象,印象更深的是他家的灯架,那是一架制作精良的铜制灯树,过年时用粘上沙子的湿软布一擦,还亮锃锃的,崭新如故。

与家里自制的粗糙不堪的油灯相比,学校的灯还要高级一些,是带灯罩的洋灯,可以旋转小轮子来调节灯焰的高低和大小,美中不足的是,那个灯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破了,没办法用了。而灯罩对于洋灯不可或缺,发挥着巨大作用,它可以使煤油充分燃烧,不产生太多的煤烟,也可以把灯光聚拢起来,使光更为明亮柔和一些,也可以挡风,使火焰不至于摇曳摆动。不过向西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一个小小灯罩还有这么大的作用。他把灯点着后,觉得火焰有点过于昏暗了,看不清字,就把灯旁调节灯焰的小轮子转了转,转到他觉得足够明亮为止,然后打开二年级的数学课和教师备课手册开始备课。他看了一下数学课的课本和习题,觉得这个数学课要比语文课好备一些,在如何过渡如何转折方面容易操作。就当他拿起笔,打开教案本,准备写教案时,却嗅到了浓浓的煤油味,再一看,满窑都是黑黑的烟雾,原来是他把那盏洋灯调得太亮了,冉冉上升的没有充分燃烧的煤油烟一会儿就把窑洞填满了。向西只得把灯吹灭,把天窗和门都打开,自己走到院子里,等那窑洞的煤烟散尽。

外面月色很好,月亮虽然只是半圆,但月光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满月都要皎洁明亮,把整个校园都照耀得一片光亮。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澄澈透明,没有一丝云彩。在月亮光辉的映射下,星星稀稀疏疏。向西很想到校园外面的山路上走一走,看一看月光下的雾濛濛的群山,看一下山路上的月夜景色,但又觉得自己不能过于放肆,谁知道外面会有些什么东西。他便在校园里蹦蹦跳跳起来,一直等了二十几分钟后,窑洞里的煤烟才散尽了。他跳到校园东边的那个乒乓球台上,又做了三十个俯卧撑,才汗微微、气喘吁吁地回到窑洞里。

向西又点上了灯,灯光过于昏黄幽暗,他看不清字迹,他不得不把灯芯再拧大一些。为了把煤烟散出去,他把天窗完全敞开。可不一会儿,又出了问题,窑洞里煤烟味是没有先前那么浓烈了,可没有任何遮挡的山风也吹进来了,把灯焰吹得摇曳摆动,晃来晃去,同样看不清字迹。没有办法,他只好踮起脚尖,再把天窗关上,任油烟在窑洞里弥漫飘荡,等过了三四十分钟之后,再把灯吹灭,再到校园里蹦跳一阵。折腾了很长时间,等向西把课备好了,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多了,他本来想着要早点把课备完,再读一会儿书的,没想到搞得这么晚。保温瓶里还有热水,他倒出来,想好好清洗一下,在十一点钟时就上床睡觉。向西一直有晚睡的习惯,现在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不想再像黄原师范那样,把作息时间颠倒,而是想通过有规律地生活,培养良好的生物钟,从而克服失眠的顽疾。他决定晚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十一点准时上炕睡觉。

躺到炕上后,李向西不禁开始盘算这几天碰到的人和事,觉得自己现在无疑处于逆境之中吧,没有电灯,孤山旷野,大山里边,不过要说差,还没有差到哪里去,最起码这里的风景和空气很让他喜欢,他的上升空间没有封死,他还有学习的时间和地方,不是有很多自学成才的例子吗。等备好课以后,他就可以抽出大把大把的时间来学习了。不过,现在最主要的问题还是没有电灯,无论如何,先要买一个洋灯罩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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