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缺水少土的不毛地(2 / 2)

“家乡的山,总要爬上去一次,站得高看得远,那样才能看清家乡的面貌!”许大同觉得父亲话有道理。

“行!爬上去看看!”许大同答应着。

荆山不高也不陡,山坡上乱石成堆,长着一簇簇的枣圪针,上山要从圪针窝里穿过去。

“小心别被圪针扎着!”老许提醒着儿子,他不停的用铁锨把枣圪针铲断,铲出一个通道。

许大同想起其他地方的山上长满树木,几十公里外的山就是个大型林场。“荆山上这些枣圪针,就不能刨干净栽上别的树吗?”

“你兄弟俩没出生的时候,荆山上枣圪针没这么多,山上的树也是密密麻麻,槐树、松树、核桃树、杨树什么的都有,荆山沟里常年有水,山脚下的几个小沟里还有泉眼,后来退林还耕,把树都砍光、把山整成梯田,结果,庄稼没种好,土却越种越少,有一年下暴雨,一下子把山上的土冲没了,露出满山的石头,再想栽树却没土了、树也栽不活了。倒是枣圪针不挑地方,你看看,都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

老许铲断一簇枣圪针,直起腰歇息。“还记得你小时候摘酸枣,手上扎了圪针的事吧?给你挑刺的时候,疼得你吱哇乱叫!”

“记得!还记得你教训我,为了几颗小枣,挨扎不值!记住了哈,不能为了嘴乱伸手,伸手就挨扎!”

许大同一边小心翼翼跟在父亲身后向上爬,一边想着挑刺的事。挑刺的痛苦让许大同记忆尤深,他现在看到枣圪针,心里还禁不住一豁一豁隐隐生疼。

被枣圪针的尖刺扎手后,刺尖很容易断在手指头的肉里。断刺在肉里,会越钻越深,那种一阵阵的钻心的隐隐作痛太折磨人了,让人寝食难安,要用缝衣针把断刺挑出来。

挑刺的疼痛,如同剜肉。凡是被挑过刺的,很难忘掉那难忍的疼。

给许大同挑刺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许大同手臂夹在腋下防止他乱动,一只手用力紧紧捏住扎刺的手指,一只手拿缝衣针,狠下心来,硬生生用针尖剜进肉里,使劲挑,一针一针的把断刺周边的皮肉挑破,破成豁口,拨拉开皮肉才能发现深扎在肉里的断刺,看到断刺后,再用缝衣针的针尖拨动断刺,把断刺一点点的挑出来。整个过程中,那滋味那疼痛,会让许大同杀猪般的哭嚎。母亲会带着哭腔教训他:“知道疼了吧,啊?还贪嘴吧?啊?以后可别贪嘴了哈!”

当爷俩站在北荆山顶的时候,视野的确豁然开阔了,他们只看到满目的荒凉,看不到任何悦目的风景。

荆山沟村的家家户户,散落在一道斜坡上,房前屋后的树木,总算现出一点生息。村庄周边灰白的土地,看看不出来地里长着庄稼。荆山沟像大地上的一道伤疤,歪斜着从村子旁边横过。远处的十八岭,和它的许多传闻一样,显得渺茫模糊。南荆山显得矮了,光秃秃的像个灰不溜秋的青菜面窝头,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细长的村村通小路,弯弯曲曲从很远的地方延伸到村里,好像一根风筝线连着一个破损的风筝,放飞不起来,摇摇欲坠。

许大同从记事起,这一片山岭给他的印象就是光秃秃的,别人的家乡是河水潺潺、春有鲜花夏有绿,荆山沟倒好,夏天也没一点绿色,更不用说冬天了。农村孩子在河里洗澡玩水、逮鱼摸虾这样的童年记忆他就从没有过,想来想去,整个荆山沟就没给他留下一处值得回忆的好地方!

许大同在山岭之间搜寻着,他看到村庄附近的田地里,有一些不甘心坐以待毙、挑水抗旱的村民,他们在享受“与天斗、与地斗”的苦乐,从荆山沟的大口井里提水挑水,去拯救热土里的奄奄一息的禾苗。

他远望着那些挑水的村民,想到了井筒子幽深的大口井。井足有七八丈深,从井口看下去,水面如镜,只有大铁锅那么大一片。石头砌的井壁,看着就像随时要垮塌的样子,胆小的人不敢靠近。

他问过村里老人的几个人,都说不清大口井是什么年代挖建的。

可能是井太深的缘故,站在井边说话,井里会传来回音。夏天,井水冰凉透心,能感觉到从井底涌上来的阵阵凉风;冬天,井里则泛起股股热气,井水也变得温热。

大口井是荆山沟世世代代村人赖以生存的水源,生活吃水,天旱浇地,都要从井里打水。从大口井提水是荆山沟村民要掌握的一项生活技能,然而至今,许大同没能从井里提上来过一桶水。

大口井是许大同从心里打怵的地方,每次挑水都是跟爹一起,他看到那井口就眼晕、就心生胆怯,站在井边会腿软无力。

提水的井绳是一大盘粗绳子,一端有带卡扣的铁钩子。提水的时候,把水桶挂在钩上,锁好卡扣,然后把空桶放进井里。成年累月的用井绳提水,把铺在井口的大青石块磨出几道光滑的沟槽。熟练的人放井绳的速度非常快,井绳顺着光滑的沟槽“蹭蹭”的从手里向井里滑,到水面的时候,他们一把攥住井绳,手臂或左右或前后的稍微摆两下,然后猛的一带,然后就开始往上提水,力气大的只需要稍微躬一下身子,力气小的就要蹲下马步,才能把水一点一点的提上来。熟练的人提水的时候,即使不是刻意捋顺,井绳也会盘成有序的样子,对于那些熟练而且有力气的人,从井里提水就像演杂技,把动作做得潇洒优美。

他转脸看看一直望着远方的父亲,想起当初父亲带他挑水、教他从大口井提水的事。

父亲一边做示范一边告诉他技巧:一盘粗粗的井绳放下去,沉沉的,感觉井绳轻了,就说明水桶落到水面了,再放一尺左右的井绳下去,让水桶歪倒灌水,此时,水桶往往只灌小半桶水就自动回正,所以在水桶没回正的时候,要顺势猛的带一下,水桶就会灌满,不等水桶下沉就要往上提。提水时,要站好马步,一手在下攥绳防止回落,一手发力上提,反复动作,便把水提上来了。对力气大的人来说,就不讲究这些姿势动作了,他们站着稍稍弯腰,双手交替着就轻松把一桶水提上来了。

父亲说完提水动作要领,他缩着身子远远的站在井口旁边,几寸几寸的把一大盘井绳放下去,伸直胳膊,让井绳离开井壁,费力的来回甩动井绳让水桶灌水,他趔得太远根本使不上劲,甩来甩去总是不能成功,整个过程他自始至终没敢往井里看一眼。父亲见状说声“还是我来吧”,接过井绳甩了一下,说声“不对”,便开始把井绳拉上来,原来,他把水桶甩脱钩,掉到井里了。许大同记得父亲当时安慰说,“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只桶掉进井里了”。

想到这里,许大同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老许转脸问:“笑什么?”

“我看见山下咱庄上那些挑水的,想起你教我从井里提水,把水桶掉井里的事了!”

老许也笑了,“你小胆,到现在还不敢提水吧!咱村主任老李说过,不敢从大口井提水的人不是真正的荆山沟人!”

在荆山沟生活,不说别的,仅吃水这件事就够许大同头疼的了。

多年以后,当许大同得知村里钻了机井、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那时,他虽然已经离开了荆山沟,却和村民一样高兴,那口让他从心里打怵的深井,终于从他心头移走了。

长这么大,许大同还是头一次认真审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头一次郑重思考在这片土地上艰难生活的人。他收回目光,看看席帽子下父亲老许布满皱纹的脸,说:“咱这里的人真不容易!”

老许使劲的点点头,“荆山沟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年头忙到年尾,出力受累,却换不来好收成!”

热爱家乡是人之常情,可是面对家乡的贫穷落后,许大同心里怎么也生不出这种常情。眼前的毫无生机的环境,甚至让他对老祖宗也不满起来,天下那么多青山绿水的好地方,起初的时候,怎么会跑到这山旮旯里安家落户?他们怎么不为子孙后代想想呢?哪怕离开这地方十几公里,也比这里强啊!

许大同忍不住说出心里的疑惑和埋怨。老许转过身,望着荆山另一侧的荒野说:“这事我问过前辈,我们老家在江南一个鱼米飘香的地方,当时军阀混战,兵荒马乱,家业全被乱军匪寇抢光了。老祖带着家人一路北上,走了几千里路,没找到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地,后来,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总算避开了军匪的滋扰。老祖宗能有一个安宁平静的地方活命就万幸了,哪有心思想其它的。天下富饶的地方确实很多,可是那个年代,好地方能是平民老百姓待的吗?正是因为这里偏僻,一代一代的先辈才在乱世中侥幸躲过灾难,荆山沟就成了我们的家园!”

“噢,原来是这样!”父亲的解释让许大同明白了,在灾难深重旧社会,老百姓命如草芥,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正是天然的庇护所。

山顶阵阵山风,吹走炎炎热浪,已经感觉不到山下的那种炙热。老许爷俩在乱石嶙峋的山顶上四处转悠,走走停停,边走边聊。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爹,到了你们这一代,天下太平了,年轻的时候为什么还守在这穷地方,不迁到其他好一点的地方?”

老许看看儿子,苦笑着摇摇头。

“当年,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根本离不开这个穷窝,那年头条件不允许。有很多限制条件约束着,干部群众、工农商学兵各行其是,都是一颗螺丝钉,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各负其责,一个萝卜一个坑,不能乱动。农民的本分是种地,只能在村里种地。工人的职责是工业生产,如果农民去工厂工作,那些工人不就没活干了吗?也不需要人人都去做买卖,有统购统销的供销社商店,我作为农民,职责就是老老实实在家里劳动,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后来哪里都能去了,可是我自己的条件又限制着无法离开了。除了出大力种地,我什么技术也没有,出去能干什么?再加上老人在家里,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我怎能甩手走人。父母在,父母就是家。父母不在了,埋着父母的地方就是家。这里的土地虽然贫瘠,可是,老人都埋在这块土地上,到了这个岁数,这辈子也就定局了,现在,只希望你们都跳出这穷山沟,有自己的新生活!”

“今天,你跟着我顶着太阳走了一大圈,晒得皮疼是吧?其实这就是农民的日常。你虽然是农家孩子,可是你从小到大一直上学,没干过几次农活,假期里我也没舍得让你出过力,你并未体验到种地的辛苦。其实,农民不怕辛苦,怕的是辛苦之后没有收获。你今天也看到了,咱家的全部收入就靠这么几块薄地,扣去种子、化肥、农药,即使风调雨顺收成也好不了多少。幸亏上级有扶持、有低保,要不,遇到像今年这样的干旱,吃饭都成问题。你说的对,随便找个地方也比咱这里好!你看看村里,只剩下一些七老八十的的人在种地,年轻人都走了。所以,你想在家里种地我也不同意!咱这里的地,不值得你付出青春的代价!”

老许说得有些激动,拿起大杯子喝了一气水。

“你弟弟这种情况是咱做梦都想不到的,我绝对想不到咱家里能出这么个大天才!他没让家里操心,一下子飞到外国去了!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回来。等他再打电话,你告诉他,家里都盼他回来,国内那么多大城市,哪个不比外国好!你和他不一样,只能一步一步的来,但是,不能像爹这样没出息,在这穷地方吃苦受罪,我希望你到城里生活!今年没考上不要紧,明年再考,除了考大学,其他路更难走。我和你母亲现在身体还可以,用不着你管,你只管用心学习,争取明年考上大学,万一明年考不上就后年!你比较一下,学习再苦还能比在太阳底下面朝黄土背朝天苦?”

老许一口气把心里话说完,看了看许大同,问:“我说得对不对?”

许大同从来没听父亲这样的长篇大论,他不敢相信没文化的父亲能讲出这些大理小情,不由得对父亲报以赞许的目光,频频点头称是。

三、

许大同的同桌同学叫张昊宇,他成为高考的幸运儿,顺利被外省的一所重点高校录取。

在张昊宇的升学宴上,班主任和在场的几个同学,祝贺完张昊宇迈上人生新台阶,又对许大同的落榜表示惋惜。班主任鼓励许大同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以你平时的成绩,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今年你也是稳稳的重点大学!”

在场的同学也纷纷劝说许大同一定要再复习一年。

许大同的一个要好同学郝蕴生调侃说:“就凭你那个天才弟弟,你成绩也不会差的,熏也熏半个天才出来!今年该你不走运,什么时候拉肚子不行,非得赶上高考!”

郝蕴生是班里的活宝,喜欢说俏皮话,学习成绩一般,和许大同出人意料的落榜不同,他是不出意料的落榜了。考完试,他去荆山沟找许大同玩,说要考察了解是什么样的家庭居然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天才。他对许大同家的贫穷和荆山沟的偏僻深有感触,说荆山沟用“穷乡僻壤”和“穷山恶水”描述都高抬了,要把这两个词语的“壤”和“水”裁切掉,变成“穷乡僻”、“穷山恶”才更恰当更贴切。

事实上荆山沟确实如郝蕴生所言,是个“缺壤少水”的不毛之地。

许大同问郝蕴生有什么打算。郝蕴生仍然是语气轻松的说:“俺得有自知之明,我这成绩,再复习三年也没戏,这辈子铁定与大学无缘,光荣而艰巨的考学任务要靠你们完成了。”他哈哈大笑着,“我准备做钉·子·专业户,和开发商抗争到底!”

原来,郝蕴生的家在城郊,已经规划为建筑用地,他家因为拆·迁费补偿太低,已经和开发公司僵持起来了。

有个同学准备参军,他身材魁梧、身体素质很好,考体育特长生的,结果文化课拖了后腿。许大同非常向往军营生活,只是现在已经没可能了。三年的高强度学习,学业未成,倒把自己学成了文弱书生,眼睛弄成了高度近视。

一个女同学,父亲都在令人羡慕的单位工作。她虽然也落榜了,不过仍然气定神闲,毫不在意。她说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上父母单位本系统的技校,虽然只是中专,毕业也能内招进去,根本不用为前途提担忧。张昊宇一直追这个女同学,她本来瞧不上张昊宇,可是现在张昊宇考上了重点大学,两个人便又有了热络起来。

还有一个同学,父亲是个大老板,他经常开车上学,车进不去学校,他就把车停校门口。他好几次开车送过许大同回家,有一次下雨,因为进荆山沟的村村通小路太窄,他把车开到路边小沟里,费了好劲才把车拖出来,许大同对此一直念念不忘。

现在毕业了,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许大同专门上前跟他碰杯喝酒,表示感谢。这同学说,下一步他想跟着他爸做生意,他爸爸说想上学的话也行,有花钱就可以上的学校。还大包大揽的说许大同如果不想复习了,可以去他爸爸的企业打工,至少给弄个部门经理干。

与同学的一场酒席,让许大同看到了同学之间存在的差距,每个人的路各不相同,只有他的出路少,没多少选项。

回家的路上,许大同遇到了本村的一个大哥。这大哥在城里打工多年,据说存了不少钱,见了村里的兄弟爷们,总是眼皮往上翻,感觉比别人高一帽头子。不过许大同看他的举止,还是农村人的做派,丝毫没有城里人的气质。有人说在城里看到过他收废品,有人看到过他帮人搬家运东西,有人见过他在建筑工地攉灰浆。不过,他在村里盖的房子确实很气派。他像只候鸟,种完地就进城打工,该种该收的时候就回家种地。

显然,进城打工是变不成城里人的。许大同不想跟他这大哥一样做城市农村的“两栖候鸟”,他要彻底离开不值得他热爱的家乡。

站在荆山沟前,许大同思前想后,要跨越这道山涧深沟、彻底改变自己命运,只有考学一途直接。他下定决心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不考上大学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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